到了济南府衙右院,门口就是一片泥泞地,到处是水洼。

    走进去,过道、院子里全是水,到处是泥泞脚印,还有各处可见的木盆、木桶,随意丢弃在地上。

    走到二进院,太仆寺寺丞卢成驹迎了上来,他穿着一身便装襕衫,带着网巾,身上满是烟火气,衣服上有不少泥渍和水渍。

    脸上脏兮兮的,横一道,竖一道的黑印痕。

    看到张居正带着布政使袁惠、按察使张弢、指挥使杨弘走进来,连忙迎上前,垂头丧气说道:“抚台、藩台、臬台、军门,下官见过四位上官。”

    “进去看看。”张居正不多话,带着大家来到失火现场。

    除了袁惠、张弢、杨弘,张居正出布政司衙门时,把坐在前院候着的济南知府赵普安、历城知县杨岫也叫了一起跟着来。

    一行人走进后院。

    太仆寺“济南站”的架阁库,在后院一处偏院里,四间瓦房,烧得黑漆漆的。门窗都被烧毁,里面一片狼藉,除了满地的灰烬残卷,还有就是水。

    张居正围着转了一圈,指着架阁库四间瓦房,问卢成驹:“就烧了这四间房?”

    “回抚台大人的话,昨晚三更天走得水,更夫发现得及时,叫来了火班,以及附近几处火灶,大家扑救得及时,只烧了这四间房。”

    张居正点点头:“这火烧得挺懂规矩的。架阁库里的东西,都烧没了?”

    卢成驹咽了咽口水:“回抚台的话,全烧没了,剩下这点残卷,难以整理,看不出东西来。”

    “那本抚想知道的太仆寺在山东四府的马户人口、马场田地以及养马、解马数额,都没了。”

    卢成驹额头上冒着汗,“回抚台的话,都没有了。”

    “没存档?”

    “回抚台的话,按例要每年抄录一份,送至京师太仆寺留档。只是我们这清水衙门,年年钱粮不足,人手不够,所以十年没有抄录送京留档了。”

    张居正差点被气笑,“卢寺丞,你是说,太仆寺山东十年的账簿,全没了。”

    卢成驹偷偷看了看袁惠、张弢和赵普安,三人有意无意地地瞥开目光。

    得不到回应的卢成驹有点慌,额头上的汗珠更多,硬着头皮答道:“回抚台的话,是的。太仆寺在山东的十年账簿,都没了。”

    张居正急得原地跺脚:“这可如何是好!皇上派本抚来山东,重要职责就是查马政。好了,现在本抚连山东多少马户人丁,多少马场田地都不知道,怎么交差?

    卢寺丞,你说本抚怎么跟皇上交差?”

    卢成驹有些吃不住,噗通跪在地上,连忙磕头:“抚台,下官失职,罪该万死!还请抚台恕罪。”

    张居正看着卢成驹,不喜不怒地答道:“你是太仆寺的官,怎么处置,自有太仆寺和兵部去论处。

    现在的问题是,伱的架阁库烧了,文档一张都没给本抚留,本抚怎么上奏皇上,论及山东马政事宜?”

    卢成驹无言以对。

    要不是里面一堆的烂账,遮都遮不住,根本不敢拿出来给你看,我敢虎着胆子,放火烧架阁库吗?

    张居正转头问袁惠、张弢和赵普安等人:“诸位同僚,你说本抚该怎么办?皇上那里,本抚怎么交差?”

    我管你怎么办,只要不把我们扯进去就行了。

    张居正背着手,围着架阁库转了几圈,最后转身,看着袁惠、张弢和赵普安等人,下定决心,“那就只能清验和丈量了。”

    袁惠、张弢和赵普安等人吓了一跳!

    清验什么啊!

    丈量什么啊!

    “既然账簿没了,本抚只能用笨法子,太仆寺在山东青州、济南、东昌、兖州四府的马户人丁,本抚只能派人一个个清验名额。马场田地,只能一块块丈量数目了。”

    袁惠、张弢和赵普安等人吓得魂飞魄散,卢成驹直接吓瘫软在地上,差点屎尿齐下。

    清验不得,丈量更不得,一清验丈量,山东马政的牛黄狗宝,全部都要被翻出来!

    “袁藩台、张太守,山东马政清验丈量,还请布政司,济南府多多帮忙。本抚也会行文,叫青州、东昌、兖州三府,好生配合。

    本抚知道,山东布政司,以及济南、青州、东昌、兖州四府衙,政事繁忙,这等额外的琐事,是给你们增添了负担。

    本抚会向朝廷上奏,调请一批御史和国子监的监生,分于山东四府,主持清验和丈量,袁藩台,赵太守,还有青州、东昌、兖州三府,还请多多协助。”

    我们协助个屁啊!

    调请一批御史和国子监的监生来清验和丈量,那就更加不得了。

    如此一番清验和丈量,山东官府和地方世家勾结,私分马户人口以及马场田地的事情,会无所遁形,暴露无遗。

    到时候就是一桩惊天大案。

    上下勾结,破坏马政。

    而马政乃戎之大事,涉及到九边兵备。

    这么大的罪名,上到藩台,下到知府县令,谁都扛不住。

    张居正拂袖离去,自回布政司衙门,然后把山东巡抚衙门的牌子挂出去,按例点一一召见山东地方官员。

    询政问事,例行职责。

    袁惠、张弢、杨弘和赵普安聚在济南府衙签押房,紧张地商量对策。

    “袁藩台,你官阶最高,要不你出面跟张抚台说说?”

    赵普安迟疑地说道。

    袁惠翻了个白眼给他。

    我到山东才两年,分了你们多少银子?居然叫我去碰张居正这堵铜墙铁壁,犯得着吗?

    袁惠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张抚台,翰林清贵出身,徐首辅的得意门生,东宫和太孙的侍讲,两代储君跟前都有体面。

    这次又受皇上钦命,巡抚山东,过问马政。本官年迈,就不趟这滩浑水了。”

    张弢、杨弘和赵普安面面相觑。

    他们从袁惠的话听出意思来。

    听听张居正这背景,你们叫我去出头?我一出头,你们就把锅往我背上丢!

    还是那句话,我拿了你们多少钱?!

    “张臬台,那就劳烦你了。”杨弘和赵普安齐声说道。

    张弢盯着杨弘,不客气地说道:“不少马户人丁河马场,都挂在军户卫所名下。他们都是在你的手里没得,一查起来,杨军门,你也难逃干系啊。”

    杨弘一脸苦笑:“下官知道自己责任重大,难逃干系。可是我一介武夫,在抚台面前根本说不上话。再说了,派我去说事,抚台会不会认为大家是轻视他,派了我这么一位武夫去谈?”

    说得好有道理啊!

    可是必须得有人去谈。

    私分马户马场,等于私分朝廷的钱财,也略等于私分皇上的钱财。

    皇上什么脾性,朝廷上下心里都有数。

    要是被他知道,有人在山东私分了他的钱财,怕是整个山东都要连锅端!

    张弢想了想,出了个主意:“我们都是流官,也就稍微分润了些好处。占大头的还是山东西四府的坐地户,这事,得由他们出面去跟抚台谈。”

    几人眼睛一亮,“张臬台好计谋!”

    过了几天,张居正在书房忙碌,仆人送来一份投贴。

    他接过来一看,笑了,这位果真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