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光进到阁房,作揖行礼:“下官户部侍郎王国光,见过元辅老先生。”

    徐阶从书案后面走出来,客气地抬手虚扶:“汝观,快请坐,请坐!”

    “谢老先生。”

    “上茶!”

    主客两人坐好,徐阶捋着胡须先开口:“汝观,户部的差事不好做,你辛苦了。”

    王国光欠欠身子,恭声答道:“老先生言重了,这是下官职责。”

    “汝观是做实事的。顺天府尹的差事,琐杂繁剧,事多还不讨好,仅次于户部。汝观却做的极为出色,朝野无不称赞。现在右迁到户部,挑起了大梁,依然把部务打理得极为妥当。

    难得,汝观是难得的能臣干吏。”

    “谢老先生缪赞!学生还有做的不妥当的,请老先生指正。”

    “户部的事,老夫也是一头雾水,根本不敢碰,更不敢指正,说实话,老夫也指正不了你,反倒是朝廷还要依仗汝观你!”

    王国光心里犯嘀咕,徐阶今天把我叫来,巴拉巴拉说这么一通,什么意思?

    夸我?

    犯不着啊!

    自己跟他素无瓜葛。

    王国光知道,不管怎么绕来绕去,徐阶总会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的。所以王国光沉住气,静静地听。

    徐阶停住了,看了一眼王国光,发现他神情如常。

    伱这小子,挺沉得住气。

    徐阶斟酌了一番,直奔主题:“汝观,张叔大在山东革新马政之事,你可知?”

    “老先生,学生知道。叔大兄在山东力行新政,革除弊政,学生是敬佩不已。”

    “嗯,叔大上了一份折子,详述了他的新马政,西苑批了红,叫河南、辽东、北直隶、南直隶都按照这法子遵行。免除百姓再受马政积弊之苦。”

    张居正的马政新法,核心一点就是折银子。

    把马政这一实同于徭役杂捐的弊政,废除掉,直接按每年解送的马匹数量来折银子。

    王国光私底下斟酌过张居正的新马政,觉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新马政不是奔着彻底解决问题去的,此前被侵占和隐匿的马场田地和马政人口,被当做一笔糊涂账,一笔勾销。

    占了地,藏了人的大户世家们,以后老老实实交折马银子就好了。

    王国光很清楚,这笔银子,用不了多久,又是一笔糊涂账,最后多半是被摊派到普通百姓头上。

    但是做过地方官,知道下面实情的王国光也清楚,张居正这样做,多少还能收到一笔银子。如果用其它法子,可能是马政废了,银子也收不上来。

    朝廷什么都没捞到,下面百姓还是叫苦连连。

    “按照新政,所有的折马银子,马料钱,要全部交到太仆寺。只是太仆寺,”徐阶摇了摇头,一脸的苦笑,“烂了,烂透了!要是新马政的折银,全部交到太仆寺手里,等于叫老鼠去守粮仓,黄鼠狼守鸡窝。”

    王国光心头一动,有点明白徐阶今天叫他来的意思。

    “太仆寺必须整饬,整饬不好,叔大的新马政就是一场空,到时候功劳没有还要背一身骂名。汝观,你跟叔大是同僚,可不能坐视不管啊!”

    徐阶的意思很明白,叫王国光接手太仆寺,大刀阔斧,把这个烂透的衙门好好整饬一番。

    以后这个衙门要负责新马政,要负责征收折马银子和马料钱,要是还跟以前那样烂,张居正辛辛苦苦搞出的新马政,恐怕会成了个大笑话,说不定还要背口黑锅,影响他的仕途。

    张居正不仅是他徐阶的得意门生,也是你们太孙党的骨干中坚啊!

    “下官悉听老先生安排。”王国光沉着地应道。

    “好,汝观深明大义,那就好办了。老夫上疏,举荐汝观以户部侍郎衔,迁太仆寺卿。你放心去做,把新马政办好。有什么事,老夫可以在内阁帮你照应一二。”

    徐阶这是给王国光许下了承诺。

    王国光没有出声。

    看到他这样子,徐阶也知道。

    王国光去哪里,他说了不算,自己说了也不算。太孙殿下说了才算。

    “太仆寺的事,老夫跟大洲提及过,也跟叔大说过。老夫先上疏,阐明利害,递进西苑去,要是司礼监不批红,我们再做商议。”

    现在朝堂有心人都知道,皇上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连玄修敬天都没精力弄,天天在湖边垂钓养身。

    司礼监的事,都是太孙殿下在掌纛。批红基本上是按照他的意思来。

    举荐王国光为太仆寺卿的上疏,递进去,批红出来,那就说明太孙殿下同意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皆大欢喜。

    王国光也明白此中关节,拱手道:“老先生如此安排,也是为了国事,学生悉听尊便。”

    “好,汝观懂得老夫的苦心就好。”

    王国光出了午门,看看天色,干脆上了轿子,转去西安门。

    这里现在有督办处、统筹局,有好事者把它戏称为小午门。暗指这里的权柄,堪比比午门旁的内阁。

    入了督办处,看到赵贞吉、郑经、刘焘、吴兑等人都在,原来徐渭从蓟北战场回来了。

    见了王国光,大家都客气地打招呼,寒嘘了几句。

    坐下来后,王国光把今日徐阶找自己,意欲举荐自己为太仆寺卿的事说了一遍。

    众人沉默了一会,郑经先开口:“张叔大在山东行新马政,确实颇见成效。此新政此后成败,确实如徐阁老所言,关键在太仆寺。

    调汝观去太仆寺,上下整饬一番,维护好新马政,倒也说得过去。”

    赵贞吉笑呵呵地说道:“如果是其他阁老,这番举动倒也能理解。只是徐阁老出手,那可能这般简单。

    我看啊,他这一招是一箭多雕,到底想射多少只雕,老夫暂时只看到三只。”

    徐渭也笑了两声,“徐阁老,果真是生就一颗玲珑心的老狐狸啊。”

    王国光愣住了。

    啊,调自己去太仆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到底怎么个不简单法?

    不过王国光也知道,官场上很多事情,需要靠自己悟,你悟到了,就赶上趟。悟不到,就落下了,以后就是步步落后。

    那我就使劲地悟吧。

    赵贞吉看了一眼王国光,又开口了,“汝观调去太仆寺的上疏,老夫觉得西苑肯定会批红。正好,统筹局要跟督办处清账,你可以观摩一下。

    太孙殿下特意交待过,说叫你过来全程参与,看看统筹局、督办处是如何核销清账的,对你以后回户部,有好处。”

    王国光心头一动,明白此话所指了。

    心中不由一热,知道自己在太孙殿下心中的位置,他也就不那么惶然了。

    晋党几乎全军覆没,他身为晋党外围和残余,也是心有所忧,被从顺天府尹调到户部任侍郎,也担心会不会是明升暗降,以闲调繁,逼自己致仕。

    后来同乡王崇古、霍冀陆续回京,担任要职,也跟他聊过,这才让他放下一些心来。今日赵贞吉的话,让王国光心头更热了。

    很快,徐阶的上疏送进了西苑。因为涉及到三品官员的迁任,黄锦不敢马虎,随同几本其它重要的奏章,一起送到了清心阁。

    又躺在躺椅上,养生垂钓的嘉靖帝,随意翻了翻,递给朱翊钧。

    “太仆寺是个好地方啊。钧儿,你猜出徐阁老什么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