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

    雪花纷纷落落地从天空飘落,悄无声息地落在北京城。

    黄瓦朱墙上,小院乌顶上,树梢阁顶上,大街小巷上,很快聚集了一层薄薄的雪。

    李时珍和万密斋外袄的肩上,翻毛皮帽上,很快就沾着了一层雪,就像两人此时的心情,肃杀无声。

    两人走出西安门,转手对着相送的冯保,拱手长揖:“冯公公留步,学生告辞了。”

    冯保脸色无忧无喜,欠身拱了拱手:“两位先生辛苦了,风雪越来越大,先生路上当心。”

    李时珍和万密斋心头一咯噔,马上答道:“冯公公放心,我等一定当心。”

    “走好,咱家不送了。”

    李时珍和万密斋转身离开,沿着直道走了几十步,来到一处空地,两顶轿子停在那里,两人对视一眼,钻进了各自的轿子里。

    冯保站在门口,透过纷落的雪花,看着两人。

    等到两人的轿子抬起,远远离去,转头瞥了一眼身边的东厂珰头,嘴巴努了努。

    珰头无声地拱手,转身离开。

    李时珍和万密斋的轿子在风雪中走了两刻钟,停在医馆药局附近的会友楼前。

    万密斋和李时珍钻出轿子,抬头看了一眼会友楼的旗幡。

    “东璧兄,天寒地冻,忙乎了一晚,进去喝口热羊肉汤?”

    “好,请。”

    两人在二楼一间雅间坐下,叫了一大碗羊肉汤,四个面饼,两盘酱菜。

    看来是饿了,汤和面饼刚端上来,两人呼呼地就吃了起来,吃了一会,不由地摘下头上的皮帽,发髻上透着丝丝白气。

    “咚咚”有人在外面敲门。

    没等李时珍、万密斋出声,外面的径直推门闯进来,带着一顶皮帽,穿着袄子,笑眯眯地拱手道:“两位,打扰了。可是刚从西苑出来?”

    “出去!”李时珍头也不抬,喝声道。

    来人脸色微微一变,语气里带着威胁:“两位,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滚!”万密斋喝完一口汤,补了一句。

    来人脸色彻底变了,目光在两人的脸上转了两圈,愤愤地离开。

    走下楼时,往二楼大厅坐着的一桌人瞥了一眼,跟为首的戴着包棉布笠帽的人点了点头。

    那人正是接到冯保指示的东厂珰头,乔装打扮。

    李时珍和万密斋很快就把一大碗羊肉汤喝完,四个面饼也被他们就着羊肉汤和酱菜,喀喀地吃完。

    打了一个饱嗝,李时珍摸了摸肚子,像是在抱怨似,“密斋兄,北京藏龙卧虎,我都后悔来了。”

    万密斋苦笑道:“东璧兄,后悔也没有用,来都来了,进了这个漩涡,想走就难了。”

    李时珍长叹了一口气。

    咚咚,又有人敲门。

    李时珍和万密斋对视一眼,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外面的人敲了几下,没有等到里面的人吱声,干脆推门进来。

    来者四十来岁,穿着锦织绣边的大袄,腰带上挂着块玉,头戴狐皮帽子,斯文儒雅,像位饱学文人,拱手笑着说道:“两位先生,叨扰了。”

    李时珍和万密斋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里有汇金银行的汇票四千两,是给两位先生喝茶钱,只需回答晚生一个问题,还有两千两奉上。”

    李时珍摇着头,叹了口气,起身径直从饱学文人身边走了出去。

    万密斋也跟着起身,走过饱学文人身边时,惋惜道:“看你也是读书人,何必行这凶险之事呢?”

    饱学文人不明就里,跟着下楼,却看到李时珍和万密斋上了轿子,直奔各自的药局和医馆。

    饱学文人没由来的心里一慌,连忙钻进自己的轿子,连连跺脚轿子底板,“快走,快回府!”

    轿子刚转到一处巷子,被人从前后拦住。

    饱学文人一惊,撩起轿帘说道:“你们什么人?”

    “东厂的番子。杨秀才,你不在府上伺候着伱家老爷,冒着风雪出来干什么?”

    带头的东厂番子,就是刚才在二楼大厅里坐着的那位珰头。

    杨秀才惊恐地叫出声来,“东厂,你们要干什么?”

    “请杨秀才到我们东厂问个话,请吧。”

    嘉靖帝躺在床上,瘦得脱形了,原本就瘦的脸,几乎只包着一张皮。颧骨高高突起,如同两座山。眼窝深陷。嘴唇灰乌。

    朱翊钧端着一碗参汤,小心翼翼地说道:“皇爷爷,喝口药吧。”

    嘉靖帝出气很慢,吸气费尽力气,出气仿佛整个胸口都塌下去了。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无力地找了找,找到了朱翊钧,然后目光慢慢地聚集在他身上。

    右手颤抖着摸索,朱翊钧连忙把碗递给李芳,伸手抓住嘉靖帝枯瘦的手。

    “皇爷爷,孙儿在这里。”

    嘉靖帝嘴巴张了张,要说话。

    朱翊钧连忙把耳朵凑了过去。

    “回紫禁城。”

    嘉靖帝用尽力气,颤颤巍巍地说道。

    朱翊钧双眼赤红,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温暖的手握着嘉靖帝冰凉的手,轻声道:“皇爷爷,孙儿马上安排。”

    嘉靖帝点了点头,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

    朱翊钧轻轻地把嘉靖帝的手,放回到棉被里,轻轻地离开里间。

    “李芳,看着皇爷爷。”

    李芳低着头,嘶哑地应道:“是。”

    朱翊钧走到外间,外面站着三位内侍,冯保、刘义、方良。

    “方良!”

    “奴婢在!”

    “封锁西苑,司礼监以及相干人等,这段时间一律吃住在自己所在,不得擅离,违令者斩!”

    “是!”

    “刘义!”

    “奴婢在!”

    “调勇士营封锁紫禁城各门,内廷出入,严加盘查,禁止挟带私信。

    御马监净军看住紫禁城里各宫殿大门,传令下去,值此非常时期,宫里各位长辈,请看好自己的人,不要乱走动。

    如有得罪之处,本殿日后会登门谢罪。”

    刘义静静地听着。

    “各宫殿的人,严禁互相走动,严禁私下打听敢有违令者,立即杖死!”

    “是!”

    “冯保。”

    “奴婢在!”

    “去把黄公请来。”

    “是。”

    三人离开,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走出万寿宫后殿,站在台阶走廊上,眺望着天色。

    阴沉如铅,灰扑扑的压在头顶上,仿佛下一刻就会塌下来。

    嘉靖朝,到四十五年就为止了。

    大明即将步入一个新的时代。

    黄锦跟着冯保,急匆匆地跑来。

    “殿下,皇爷他?”

    一见面,黄锦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皇爷爷他吩咐,回紫禁城。”

    黄锦的眼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

    朱翊钧也无声地流下两行泪水。

    等了一会,朱翊钧挽着黄锦的手臂,轻声又坚定地说道:“黄公,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本殿已经传令封锁西苑和紫禁城。

    司礼监那边?”

    “已经接到殿下的钧令,老奴也给那些小崽子们交代了,这个时候,心里长不得草,否则的话,连草带头,都要被割的。”

    “好。黄公,司礼监最要紧不过。它要是递出去乱命,外朝某些野心家,就会伺机作乱。本殿不惧他们作乱,只是不想在皇爷爷仙逝之际,还有被这些小人恶心。”

    “是,老奴知道殿下苦心。”

    “黄公,你那边以司礼监的名义出诏书,叫成国公朱希忠坐镇督办处,叫镇远侯顾寰坐镇京营,叫朱希孝坐镇锦衣卫,调戚继光率新军营入驻北城。”

    “是。”

    “办完了,我们送皇爷爷回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