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连忙起身,上前几步,把急报递给坐在上首的徐阶。

    徐阶匆匆看了一遍,砰地一声,连急报一起拍在桌子上,激愤得须发不停地抖动。

    “欺人太甚!丧心病狂!此獠不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我大明亿万军民之愤!”

    这个王杲太坏了!

    国丧期擅动兵戈,抄掠边关,属于赤裸裸的骑脸输出。一来你站不住脚,欺人太甚,二来大明是要脸的,必须狠狠反击,往死里报复。

    连一向跟大明不合的图们汗都识趣,在嘉靖帝国丧期间,不动干戈。

    偏偏这个王杲不仅兴兵扰边,还遍贴檄文,羞辱嘉靖帝,甚至还在自己的都城里大摆宴席,以示庆祝。

    这就属于猫家里办丧事,你这只老鼠偏要在人家门口载歌载舞,再温顺的猫也非得咬死你不可。

    难怪一向脾气很好的徐阶都动怒了。

    “这个王杲什么来路!”

    徐阶问道。

    “元辅,王杲是建州右卫指挥使多贝勒之子。其父早亡,被海西女真哈达部首领王台收养,曾就学抚顺,黠慧剽悍。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窥抚顺城,杀守备彭文珠,岁掠东州、惠安诸堡,为祸甚大。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诱杀明副总兵黑春于媳妇山,犯辽阳,劫孤山,略抚顺。先后杀指挥王国柱等数十人。”

    徐阶听得双眼也冒火了,“原来是惯犯老贼啊!作恶多端,恶贯满盈!此獠断不可轻饶!叔大,兵部如何上奏的?”

    “回元辅的话,兵部的意思也是此獠不可轻恕,否则大明国体威严全无。只是开启战端,当由皇上明断。”

    徐阶捋着胡须缓缓说道:“这话是老成持国之言。叔大,伱准备如何票拟?”

    张居正沉声答道:“回元辅的话,学生准备票拟,开战事体兹大,不可擅开。着蓟辽总督谭,巡视辽东,一来验证此事,二为惩恶除贼做准备。”

    徐阶的那双圆眼目光闪动。

    太子殿下跟先皇的关系,十分亲近。

    王杲这番言行,是自己挺着胸脯往刀尖上撞。

    太子殿下是什人么,朝堂有心人都知道,狠厉起来比先皇还要狠三分。

    东倭惹毛了他,他传令给水师,轮流去人家港口炮轰,作为每年的惯常操演。

    做世子时就敢千里调兵,打出了香河大捷;做太孙时,就敢派兵出关做诱饵,打出了柳河之战。

    王杲现在如此羞辱先皇,太子殿下不把你剁成九十九块,码得整整齐齐的,他能顺下这口气吗?

    可是张居正的反应,有点出乎徐阶意料。

    兵部尚书江东终于告老还乡,太子殿下奏请皇上,调胡宗宪回京为兵部尚书,调吴兑为兵部侍郎,总督山西、宣大军务。

    从辽东镇、蓟辽总督到兵部,再到幕后能打仗的督办处,一水的太子党亲信,怎么在这件事上,感觉比我这老人家还要沉着冷静。

    事出反常必有妖!

    徐阶捋着胡须,慢慢地斟酌着。

    这两年太子党那边在搞什么?

    整饬九边和京营,已经初见成效。

    京营的兵焕然一新,尤其是新军营和勇士营。

    蓟辽镇敢主动出击,还能打胜仗,这跟以前的蓟辽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精兵强将,区区一个王杲,肯定不在话下。

    还做了些什么?

    在山东、北直隶、辽东开了许多港口,几大海运社的海船,源源不断地把东南以及南洋的粮食等货物,运到大沽和辽东,其中一部分直接供给了蓟辽镇。

    太子殿下到底想干什么?

    徐阶右手一抖,猛地扯下几根长须。

    练兵!

    上次太子用辛爱做磨刀石,把蓟州的兵磨砺了一遍。

    现在太子想用王杲做磨刀石,把辽东的兵磨砺一遍,更重要的是,他要看看这两年暗中扶植的海运,能不能把开战后的粮草辎重供应上。

    王杲早晚都得死,只是怎么个死法。

    既然如此,所以他们反倒不慌了,先把王杲罪名坐实,再广播天下,激起义愤,占据了大义,王师就可以堂然出动了。

    为什么要这么颇费周章?

    为高拱回京做准备?

    还是太子在为以后的战事打样?

    不好捉摸啊,可是我捉摸这些干什么?

    老夫伺候嘉靖帝二三十年了,还不够,还要上赶着再伺候这位?

    老夫不伺候了!

    你们爱怎么就怎么,我绝不掺和!

    慢慢地,徐阶心里有数了,但他绝不会当众说出来。

    “叔大此拟,确实妥当,送去西苑批红吧。”

    “是。”

    召高拱回京的诏书,按例是先送到河南承宣布政使司。

    诏书一到,消息传开,整个开封府都沸腾了,官民们奔走相告,“高阁老被皇上下诏,召回京城了,要进阁秉政做丞相了!”

    河南布政使唐一新、按察使王珺等一群河南官员,亲自护送着诏书和中使,浩浩荡荡向新郑而来。

    沿途州县的官员、名士、大儒听闻这一喜讯,纷纷加入到队伍中。

    有好事者,骑上快马,兵分多路,向新郑,向归德,向洛阳飞驰报信。

    河南府、归德府、怀庆府等州县的世家名士们,听闻喜讯,连忙收拾行李,向新郑赶去。一来向前途远大的高相当面祝贺,刷个脸熟;二来高拱回京为相,身为河南乡党,与有荣焉。

    好事者骑快马赶到高府报信时,高拱正在乡间到处乱走,一解心中郁闷。

    老仆人接到报信后,一路狂奔,找老爷报喜。

    等他找到高拱时,满头大汗,左脚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一只,布袜脱着半截在地上。

    “什么,皇上下诏,召我回京?”高拱瞪圆了眼睛。

    老汉抹了一把脸,手掌全是水,不知是汗水还是激动的泪水。

    “是的老爷,诏书已经送到开封府,布政司的布政老爷,按察司的按察老爷,还有上百官员名士,都往新郑赶来!”

    高拱长舒一口气,扶着旁边的树,手掌在树干上狠狠地拍了几下,仰天长啸,把积攒许久的满腹怨气都宣泄出来。

    负责传诏的中书行人念完诏书,笑眯眯地说道:“新郑公,皇上甚是记挂先生,特意叫内库拨了五百两银子,作为路上盘缠,还叫内侍传来口谕,希望高先生尽快回京。”

    说完,他也不避讳地说道:“朝野上下,对新郑公也是翘首以待,盼着你能早日回京,主持大局啊!”

    唐一新、王珺等人也在旁边恭维道:“高公众望所归,圣眷正隆,此次回京,定能革新除弊,一澄朝纲!”

    高拱拱手四顾道:“诸位,敝舍摆下酒宴,为诸位洗尘。只是老夫就不陪诸位了。恕罪。”

    众人惊讶地问道:“高公要如何?”

    高拱捋着长长的胡须,傲然道:“高某心切如火,一刻都不想耽误。今晚就启程,北上回京!”

    众人面面相觑。

    高新郑,如此的迫不及待啊!

    过后两三天,从河南各州县赶来的名士大儒,都扑了一场空,高拱接到诏书当晚就启程了。

    这些人只好悻悻说道:“新郑公心忧国事,我等敬佩!”

    远在蒲州的原兵部尚书杨博,听闻消息后,不喜反忧。

    背着手在后院里徘徊了半天,坐在书房里写信,连写了十几稿,最后还是全部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