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一身崭新的绯袍官府,胸前绣着锦鸡补子,头戴乌纱官帽,在孟冲的带领下,进午门侧门,过金水桥,很快来到文华殿。

    孟冲迈着小碎步走在前面,侧着身子,轻声介绍道:“高公,这里是皇上做太子时,召见群臣的地方。”

    高拱昂首挺胸,迈着四方步,捋着长长的胡须:“嗯,可惜,皇上被立为太子,臣不能进阶朝拜,遗憾啊。”

    孟冲媚笑道:“高公,人回来就好,只要回来了,就没有遗憾了,从长计议。”

    高拱目光在孟冲脸上一瞥,心里生起一股厌恶。

    阉党都不是好东西!

    只是要想揽权,必须有阉人在禁内照应。

    为了大局,捏着鼻子忍着吧。

    高拱面带微微笑道:“孟公公说得极是。以后我们要互相多照应啊。”

    孟冲心里一喜,左右看了看,近处都自己的心腹,外人都离得远,趁着还没到文华殿,继续说道。

    “高公,司礼监还在西苑。”

    高拱目光一凛,“还在西苑?太子殿下住在那里?”

    “是的。说是先皇遗诏,把西苑留给了太子。按理说,皇上即位,入主了紫禁城,司礼监就该搬回来。可是不知为何,搬过来又搬回去了。

    司礼监的两位秉笔太监,滕祥和陈洪,一边要顾着司礼监,一边要用心伺候皇上,紫禁城西苑两边跑,甚是不方便。

    太子又说道,你们要不留在紫禁城,全心伺候皇上,要不留在西苑,全意代君批红。滕祥和陈洪实在没法,商量着滕祥留在紫禁城,陈洪留在司礼监。”

    高拱一脸肃正,双眼闪着光,“司礼监代天子批红,行的是天子君权,岂能旁落他人之手。”

    “高公说的是。皇上不懂这些,被小人给蒙蔽了。”

    高拱看了孟冲一眼,知道他心里所想。

    估计是想进司礼监,被驳回,现在在自己面前搬弄是非,想怂恿着自己在皇上面前说说好话,把他给弄进司礼监。

    内侍不进司礼监为秉笔随堂太监,就没资格叫内相。

    而且听他的意思,既想在皇上身边伺候着,继续邀宠,又想弄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头衔,方便插手揽权。

    不过在高拱心里,倒是对朱翊钧的新规矩持赞同意见。要不就老老实实在皇上身边伺候着,要不就全心全意在司礼监代君批红。

    圣眷想要,权柄也想要,哪有这么好的事。

    只是对于高拱来说,司礼监在西苑这一条,就绝对不行,必须把它搬回紫禁城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自己可以与孟冲这个小人暂时合作。

    很快到了文华殿,隆庆帝站在平台上,背着手,来回地踱步。

    看到高拱一行走近,站在那里不动,一脸欣喜地看着高拱。

    高拱提起衣襟,沿着台阶走上殿前平台,一掀前襟,跪倒在地,恭声道:“臣高拱,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隆庆帝上前几步,双手扶起高拱,喜悦又激动地说道:“高师傅,你终于回来了,这些日子,朕甚是想你。”

    高拱哽咽道:“臣也无时无刻不想皇上。”

    “回来就好,走,高师傅,我们到偏殿坐着说。大殿太正经了,坐着不舒服。”

    高拱教了隆庆帝九年,早就了解他的性格,十分跳脱。以前有先皇压着,还装模作样地守礼,现在做了皇上,跟做裕王时比,原形毕露。

    隆庆帝拉着高拱在偏殿对坐下。

    隆庆帝坐在上首的榻椅上,滕祥给搬来一张圆凳,放下下首位置。高拱坐在上面,与隆庆帝相隔一丈左右。

    “高师傅啊,现在朕还记得在裕王府过得那些苦日子。那时,严世蕃这个王八蛋,憋着劲欺负我。搞得朕身为皇子藩王,居然连年都要过不下去。

    幸好高师傅仗义执言,堵着严嵩这个老东西,当面斥问,逼得他下不来台,叫户部发了俸禄,这才让我们过了年。”

    隆庆帝手舞足蹈地追述着往事。

    “高师傅有一年出京主持乡试,严世蕃这个王八蛋又使坏,叫户部扣住裕王府的俸禄,逼得朕凑了三千两银子,送到严世蕃府上,给他大面子,这才松口。

    严世蕃这个王八蛋,亏得他被父皇下诏问斩了,要是活到现在,朕一定要把他千刀万剐!”

    高拱听隆庆帝絮絮叨叨说着往事,心里有点着急。

    陛下,臣今天来不是跟伱叙旧的,臣有一腔抱负,满腹计划,想跟你说,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但高拱心里清楚,此时必须顺着隆庆帝来,不能打断,等他把情绪发泄完,再缓缓引导。

    确实,皇上那些年在裕王府住着,实在是太憋屈了。

    今日与自己这位故友一起追忆往事,发泄积愤,很正常。

    说了近半个时辰,趁着隆庆帝终于停了一会,高拱实在忍不住,单刀直入。

    “陛下,臣听说司礼监还留在西苑,这与制不符吧。”

    隆庆帝脸色变得有点尴尬,讪讪地说道:“朕一即位,太子就上疏,叫把司礼监搬回了紫禁城。在禁内待了三四个月,只是事出有因,朕又下诏叫搬回司礼监。”

    高拱不客气地追问道:“陛下,事出何因?”

    隆庆帝支支吾吾地答道:“司礼监在西苑已有近二十年,禁内以前的房子,早就被占去了一半。司礼监多文卷,都是六部和地方重要奏章,马虎不得。

    全部挤在一起,结果有次居然起火,差点把这些文卷付之一炬。朕连忙下诏,叫司礼监搬回西苑去,那里宽敞。去那里好。”

    这是什么理由!

    高拱一下子火了,朗声道:“占了地方,叫他们腾出来就是,走水问责相关人等,以后严防紧查就是了,怎么还搬回去西苑。皇上,这事万万不可!”

    隆庆帝脸上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偏殿里寂静无声。

    得了理的高拱正要开口,一直站在隆庆帝身边不做声的万福,突然咳嗽了几声,高拱猛地一激灵,清醒过来。

    现在坐在对面的不再是自己的学生,裕王殿下,是大明天子,九五之尊。自己也不再是王府侍讲,裕王老师,是臣子!

    高拱忍住气,直起身,拱手作揖:“臣失礼了,还请陛下恕罪!”

    隆庆帝挥了挥衣袖,不在意地说道:“朕知道,高师傅是为朕好,不过今日朕与高师傅只叙旧情,暂且不谈政务。一说政事,反倒冲淡了我们的君臣之情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高拱再不敢不识趣了。

    隆庆帝留他一起用来午膳,问了他家里情况,老人小孩可好,这两年在新郑所见所闻。

    君臣相谈甚欢,但高拱心里始终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块石头。

    送走高拱后,隆庆帝摸了摸自己的圆脸,不确定地自言自语:“高师傅回来了,是入阁呢还是放到哪里?怎么处置,才不会引起朝野非议?

    算了,万福,你去西苑,把太子请来。我们爷俩合计下。”

    “是。”

    朱翊钧很快就到了,行礼坐下后,隆庆帝直奔主题。

    “老大,高师傅是朕的老师,现在把他召回京里,安置在哪里?此前要召回他,可是引起了不少非议和弹劾啊。”

    朱翊钧沉声答道:“父皇,高师傅是因为涉及山西大案,被皇爷爷严旨斥贬回乡的。那些混账家伙怂恿你国丧期就召回高师傅,是想陷你于不孝。

    皇爷爷尸骨未寒,就把明诏依律贬斥的人召回来,天下人会怎么看父皇?”

    “对,幸好老大你提醒得对。这些家伙,为了在高师傅面前讨份好,居然拿朕的名声去作践。

    先皇说的没错,文官心里坏得很。以前严世蕃是的,今日这些家伙也是的。”

    隆庆帝话锋一转,“不过高师傅毕竟是朕的师傅,现在国丧期已除,他也被召回来,安置在哪里,咱们父子俩得拿个主意。”

    “父皇,主意还得你拿。儿臣想着,裕王潜邸侍讲,陈师傅、殷师傅、张师傅都入了阁。五位阁老,有三位潜邸旧人,朝野上下已经非议不菲了。

    不过高师傅早晚也是要入阁的。”

    听到这句话,隆庆帝欣慰地点点头。

    “只是他身上背着皇爷爷的斥贬严旨,加上现在内阁情况,硬把高师傅塞进内阁,不合适。父皇,不如缓一缓,让他在六部出掌一部,干出政绩来,再名正言顺地补入阁。”

    隆庆帝又点点头:“老大此言很稳妥。让高师傅去哪一部任职呢?”

    朱翊钧搬着手指头算,“现在吏部由石麓先生兼着,工部有葛守礼,兵部有胡宗宪,刑部有黄光升,礼部有高仪,就户部没人,由张先生暂时兼顾着。”

    隆庆帝突然想起此前在裕王府时,户部受严世蕃指使,借故停发自己的俸禄,心头一动,连忙说道:“让高师傅去户部,当户部尚书,把户部管起来。”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答道:“父皇英明。高师傅勇于任事,善于理财,户部是最适合他的。父皇这也是知人善任,人尽其才。”

    隆庆帝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定了。老大你叫司礼监出诏书。”

    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啊!一晃都过晌午了,朕得回去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