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来到前院,看到一间偏堂门前站着两位小黄门,目光一闪,提着衣襟走了进去。

    冯保坐在正上首,手里端着一杯茶,咣当咣当刮着杯盖,然后送到嘴边,细细地喝了两口。

    “冯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一进门高拱就皮笑肉不笑地拱手说道。

    冯保放下茶杯,露出淡淡的笑意,随意地回了个礼:“高公,府上门槛高,咱家是轻易不敢上门的。”

    两人在裕王府时就结下旧怨。

    高拱在旁边下首位置,远远地坐下,对着西苑的方向略微拱拱手,“冯公公,太子殿下有什么教诲啊?”

    “高公客气了,你可是皇上的老师,户部尚书,谁敢对你有什么教诲!”

    哪壶不提开那壶!

    高拱两边的太阳穴气得呼呼地向外鼓,双手紧紧地握着座椅扶手,手上的青筋一条条地凸显。

    冯保捂了捂嘴巴,心里舒坦多了,转到正题上:“高公,殿下叫咱家跟你说一声。只要高公愿意放下成见,专心办正事,为国解忧,殿下一力支持。

    高公盯上了两淮盐政,殿下跟吏部和都察院打过招呼,伱要安排的巡盐和巡按御史,那边会悉数允了,尽快出票牌。”

    高拱不动声色,藏在袖子里的右手,紧紧地抓住椅子扶手。

    太子支持自己!

    那确实是好事。

    自己还在想法子,怎么让选中的二十多位门生,如何拿到吏部和都察院的任命,以巡盐御史或巡按的身份下去两淮和长芦。

    高拱迟疑了一下,拱手对着西苑说道:“还请冯公公替老夫,谢过殿下。”

    “高公客气了。不过殿下还叫咱家带来一句话,不管你爱听不爱听,咱家都要说。”

    高拱沉住气答道:“冯公公请说。”

    “两淮盐政,从洪武年开始,就纠葛不清。朝廷多次革新除弊,却总是只能收到一时之效,有时候这一时之效都不见冒个泡泡出来。而今两淮盐政,积弊百年,与地方和南直隶的关系错综复杂。

    那些盘踞在扬州江都的两淮盐商们,手里有银子,背后有权势,杀人不见血,请高公务必叫你的门生们好生小心。”

    高拱神情复杂。

    他也知道两淮盐政的水,深不见底,里面不知藏着多少暗礁,稍不留意就会叫人船翻人亡。

    可他想一展抱负,为大明纠偏匡正,在青史留名,就得干出一番拿得出手的政绩来。

    目前来看,两淮盐政可能是他最好的选择,既能缓解户部国库的缺银之困,又能一炮打响。

    二十多位门生,在他心里,有过半已经成为弃子和牺牲品。只要还有一半能查出实据来,就是胜利。

    做大事,必须有所取舍!

    太子现在派冯保来说,支持自己,高拱半信半疑。

    但他打定主意,只要自己的门生查出实据,自己就能逼太子殿下上自己的船,一起对付两淮盐商和他们背后的势力。

    高拱拱拱手,言不由衷地答道:“殿下的教诲,老夫铭记在心。”

    冯保听高拱这么一说,也不管他是真记住了还是假记住了,反正自己任务完成了。

    站起身来,拱拱手,爽利地告辞离开。

    高拱把冯保送出府门,转回来,站在二进院门口,看着花厅里群情激奋的门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慷慨陈词,指点江山,意气奋发,不由地停住了脚步。

    当年,老夫也如他们这般,科试得意,初登天阙,觉得自己身负天下孚望,定要实现圣人教诲。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四句话,当时就像是四团火,在自己的心中燃烧!

    可是朝堂里的倾轧,同僚的尔虞我诈,君臣间的勾心斗角,早就让高拱心中的火灭了,只剩下一堆灰烬。

    理想抱负要实现,却没有那么容易,需要无数的尸骨垫在脚下,垫成台阶,一级级。

    高拱忍不住抬头,看着晴朗夜空,一轮皓月挂在天幕之上。

    苍天,请保佑大明!

    保佑这些热血才俊!保佑我吧!

    张四维齐备东宫侍讲的奏章,被司礼监批红,他被迁为太子宾客,负责挑选东宫经筵侍讲,一跃成为京城中灼手可热的人物。

    数以百计的翰林同僚、会试前辈、同科同门、大儒名士,纷纷登门拜访,投文卷,攀交情。

    大家共同的目的就是告诉张四维,自己是非常合适的东宫侍讲,张兄,千万不要遗漏了我这位俊才啊!

    张四维文章好,人设稳,做事更是滴水不漏。

    他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连开了四场文会,以文会友。

    广请孚有声望,不需要去抢东宫经筵侍讲这个坑位的大儒名士,拟定题目,大家当场写文,再由大儒名士点评,公开给大家以示公正。

    如此这般,有几位俊才脱颖而出。

    当然了,暗地里给张四维塞钱了的,还塞得不少的,他会提前把题目告诉你,让你提前一两天做出文章草稿,总比那些苦哈哈,或者家有薄产,却不愿意与张四维分享的人,要强得多。

    张四维早在暗中点了两位夹袋里的人,不仅提前给他们题目,还暗中说服大儒名士,帮他们扬名。

    很快,六位经筵侍讲人选选定,张四维写了一封文采奕奕的上疏,再附上六位写得最好的文章,送进西苑司礼监,等候批红。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吴昌在西安门值房里坐着,心跳得很厉害。

    上次他在海瑞弹劾统筹局一事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说服了海瑞不要只盯着统筹局,要搞就搞个大的,直指先皇的毛病。

    于是海瑞真搞了个大的,上了封《治安疏》,下诏狱,天下闻名。

    吴昌也顺利从国子监司业迁升为右佥都御史。

    今天又接到通知,到西苑西安门递牌子,等候太子殿下的召见。

    组织又想起我来了!

    看来又有艰巨的任务要交给我!

    我绝不会喊苦嫌累,只要能升官发财,再苦再累,我都愿意挺身而出,我就是大明官员的中流砥柱!

    右佥都御史吴昌!

    等了一会,方良走到值房门口:“右佥都御史吴昌。”

    “在!”吴昌身子一弹,从座椅上蹦了起来。

    “去那边验牌子,搜身。”

    “是。”

    进了西苑,吴昌跟在方良后面,沿着林荫路往深处走去。

    只见湖面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

    四周绿树成荫,楼台榭阁,隐在葱郁中。

    近处,阳光透过叶间缝隙,洒下点点金光,让人心旷神怡。

    到了一排阁房前,吴昌被引到偏阁里,朱翊钧在里面坐等着他。

    “臣右佥都御史吴昌,拜见太子殿下。”

    “吴昌,起来说话!”朱翊钧挥挥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座椅,“坐。”

    “谢殿下。”

    “听大洲先生说,你在都察院做的不错。”

    “回殿下的话,都是中丞抬举下官。”

    朱翊钧笑了笑,“你是什么人,本殿也知道,也不跟你绕圈子了,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请殿下吩咐,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又不是叫你去杀北虏,用不着你提脑袋。”朱翊钧笑着摆了摆手,“还是发挥你所长。你长袖善舞,在都察院结识了一群御史。现在该是你们出声的时候了。”

    吴昌咽了咽口水,噗通跪下,赤胆忠心地说道:“太子殿下,臣是殿下的一条狗,殿下臣叫咬谁,臣一定呼朋唤友,叫足了人,活活咬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