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和王国光很快就赶到西苑紫光阁后堂里。

    “四位先生,今天京城发生了一件事,冯保,你来说一说。”

    “是殿下。四位先生,昨夜国子学助教魏云来自缢于家中,据悉是昨天去户部领俸禄,因为欠户部银两过多,被扣得太多,只领回两石米,三升胡椒。

    魏云来家境贫寒,除了户部,还欠了不少外债。这点俸禄不要说还债,连度日都艰难。魏云来应该是一时想不通,自缢了。

    他的同年好友,都察院监察御史周秉洲、礼部主事李治彬、鸿胪寺主簿袁咸安等五人,凑了十五两银子给到魏家治丧。

    几人都对户部克扣颇有怨言,一时气愤不过,五人跑到朝阳门内大街上摆碗乞讨,还挂出横幅,上写‘户部无良,逼死同僚,乞讨化缘,凑钱治丧!’

    现在有数千民众围观,也有不少人捐钱给他们。消息已经传遍五城,并往城外传去。”

    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和王国光面面相觑,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国朝前所未有啊!

    朱翊钧皱着眉头,不满地说道:“高拱怎么办事的!执掌户部,清查两淮盐政,挺好的一步棋。怎么办得虎头蛇尾呢!

    他派出的得意门生,下去二十四位,只回来二十一位,只清查出四十七万两银子来。杯水车薪,对户部的大窟窿根本没有用!”

    张居正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高新郑应该是有苦衷吧。”

    “什么苦衷?要做事,决心是第一要。既然决定要做,就要排除万难,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好。

    本殿叫冯保跟他说过,会全力以赴支持他。冯保,你跟高拱说了吗?”

    冯保连忙答道:“回殿下的话,奴婢把殿下交代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高尚书听了。”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踱到窗户前,看着外面的中海湖面,摇了摇头:“高新郑,到底在想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出声。

    等了几十息,朱翊钧转身,对四人说道:“不管他高拱怎么想,现在我们先想想,这件事如何善后!

    还有两淮盐政,既然开了头,就必须继续深入整饬,不能半途而废!”

    “咣当!”

    户部尚书签押房里,高拱气得把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碎成无数块,和着茶水洒了一地。

    “周秉洲、李治彬、袁咸安,他们五人想干什么?朝廷命官,居然当街乞讨,成何体统。

    这是在赤裸裸地打老夫的脸!国库紧张,他们怎么就不体谅一些。只要咬牙过了一两月,等到秋赋的钱粮运到京城,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签押房里坐着他在户部的几位心腹,以及几位信任的幕僚。

    “高公,这次发俸禄,折物过多,朝堂上非议颇多啊。”

    “折物多吗?”高拱突然意识到什么,“实发的时候,到底折了几成物?”

    众人不敢出声,高拱指着一人气势汹汹地问道:“你说!”

    “高公,陕西清吏司实发的时候,四品以上支米四成,折物六成.”

    高拱厉声问道:“四品以下呢?”

    沉默了十几息,那人答道:“四品以下支米两成,折物八成。”

    “混账!”高拱暴跳如雷,“谁的主意,说,谁的主意!”

    众人没有答话。

    一位幕僚迟疑地答道:“高公,恐怕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想为伱分忧解难。”

    “混账,不知死活的狗东西,这是在为我分忧解难吗?这是在把我往火坑里推!马上传令给陕西清吏司,必须按照老夫此前说的,一律支米五成,折物三成,发银两成。”

    一位心腹突然开口道:“高公,你此前的钧令发下去后,陕西清吏司的官吏们纷纷抱怨,说如此核算,过于复杂了,让他们徒添了许多事,会来不及按时发放俸禄。”

    “借口!他们都是吃了一辈子的算盘饭,这点帐就让他们为了难?徒添许多事,那他们怎么还知道四品以上和四品以下分开算?这就不徒添麻烦了!”

    另一位幕僚说道:“高公,现在叫重新发放俸禄,会一团糟的。据学生所知,很多官员都已经把折物的胡椒悉数变卖了。重新发放俸禄,岂不是要叫他们又把胡椒买回来?

    再说了,一位官员自缢,五位官员沿街乞讨,高公就改弦更张,旁人看在眼里,下回若有什么不满,会不会有样学样?”

    另一位心腹马上附和道:“高公,此时要紧的不是重新发放俸禄,而是搞清楚,此事会不会幕后有黑手?”

    高拱一时愣住了。

    现在朝堂上想搞他,有能力搞他的,不是徐阶一党就是西苑。

    高拱现在已经完全明白,徐阶和西苑此前联手,请皇上下诏召自己回京,却让自己接任户部,其实就是推自己去踩户部这个大坑。

    现在户部这个大坑,自己已经踩了进去,今日的事情,又惹得一身臭,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会不会顺势继续把掉在坑里的自己给埋了呢?

    不行,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高拱站起身来,在签押房里转了几圈,突然转头对心腹和幕僚说道:“继续发放俸禄,暂时不用去管它。再四处去打听,今天早上这两件事,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

    “是!”

    等到众人离去,高拱一肚子怨气,忿忿不平。

    “高新郑,”有人在门外叫唤着,高拱一转头,看到高仪匆匆走进来。

    “南宇公,你来了?”高拱站起身来,拱手说道。

    “新郑公,国子学助教魏云来自缢,都察院御史周秉洲、礼部主事李治彬、鸿胪寺主簿袁咸安等五人在朝阳门乞讨之事,你可知道吗?”

    “有所耳闻!”

    “新郑公,你何不赶紧想办法弥补。”

    “弥补什么?有奸人在背后推动此事,构陷老夫。弥补什么?老夫以不变应万变!”

    “糊涂!”高仪痛心疾首,“新郑公,我早就跟你说过,俸禄发放,折物是万不得已的事情。现在户部没钱,可是太仆寺有银子,统筹局有银子!你可以去借啊。

    太子殿下叫人跟你说过,只要你用心办事,他会全力支持的啊!”

    “全力支持!什么全力支持?老夫本该入阁,却叫我接了户部这个烂摊子。西苑和徐少湖什么想,以为老夫不知道吗?

    叫老夫去借,西苑不就等着老夫去求他们吗?南宇公,我高大胡子的膝盖,硬得很,跪不下!”

    高仪连连跺脚,“糊涂啊肃卿兄,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暂且阻你入阁,让你接任户部,徐少湖什么心思,老夫当然知道。可是西苑不是这么想的啊!”

    “他不是这么想,会是怎么想?”

    “肃卿啊,西苑办事,你难道还不清楚吗?他要送你入阁,先要看看你的成色。让你接任户部,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理财能力,有没有担当。

    “松谷先生(陈以勤)、太岳,还有孟静(赵贞吉),他们对太子殿下非常熟悉,曾经与好友多次谈过,殿下认为阁臣首要能力,在于实务,实务之首在于度支理财。”

    高拱愣了一下,心中有些认同高仪所言,可是脾性让他不愿意就此认输,冷笑几声答道:“笑话,老夫的能力还用得着他来考校?子象兄,你何必为他说好话。”

    高仪连连摇头叹气,“肃卿啊,你这脾性害死人啊。你桀骜不逊,严嵩和徐少湖都不在你眼里。可是先皇在的时候,你敢顶撞吗?

    不敢吧。太子殿下是先皇好圣孙,帝王之术青出蓝而胜于蓝。而今得皇上信任,托付军国事,是大明半个君。他不折服你一番,怎么用你?

    他的脾气,跟皇上一样吗?

    你以为殿下缺了你高拱,就治不了大明吗?他麾下人才济济,会缺了你高肃卿?

    高肃卿啊!现在是殿下在给你机会,而不是你给太子殿下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