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伸伸手,示意道:“两位先生不必客气,我们继续。”

    “是,殿下。”

    “惺庵先生,请你继续说说对盐政的看法和建议。”

    “殿下,臣斗胆进言,盐政乱象众生,必须以雷霆手段大改。首先是实行小盐法。此前祖制盐引每张正盐是每引三百斤,余盐二百八十斤。

    成本、盐税、运费算下一引需银子数百两,小一点的民商根本无力负担得起一引盐,凑钱也只能买两三引。

    最后只会便宜那些财势雄厚的大商人,一买数百上千引,获取暴利。

    臣建议盐引正盐三百斤每引,余盐一百八十斤一引。让更多的民商买的盐引,从而引目疏通,民商货钱流转变换快,公私两利,商贩乐趋。”

    朱翊钧点点头,没有做声,静待庞尚鹏的继续发言。

    “臣建言,废除《克限法》。”

    “《克限法》?”

    “殿下,此法乃当前户部督盐所定的法子,两淮、长芦、四川、浙东皆遵行。

    它规定查稽私盐的巡哨士卒,每季必须缴获私盐若干斤,逮捕私盐贩子若干人,达不到则削免工钱。

    此乃恶法,于是逼得巡卒滥捕守法商人,或诬以贩私。有的巡卒被削免工钱后,就加入私贩之列。结果私盐愈禁愈多。

    臣认为,乃法乃治标懒政之法,解决不了私盐泛滥的根本问题。治本才是首要。臣建言决定废除此法,各衙门原定捕私数额尽行豁除。”

    朱翊钧点点头,默想了一会,看着庞尚鹏说道:“惺庵先生,请继续。”

    庞尚鹏越说越慷慨,他朗声道。

    “三,臣建言官买私盐。从杜绝私盐之源入手。臣在浙东巡按时发现,私盐很大一部分就是来自盐场收购未尽的余盐。灶户苦于纳盐有转输之难,给银有守候之苦,于是直接卖给上门收盐的私贩,还能马上拿到钱银。

    臣建言,各盐场超额完成的余盐也应卖与官府,不得有误。官府派出收盐队,分赴各处盐场,如遇灶丁余盐,即过秤对核明白,马上给付现银,不许顷刻留滞。”

    朱翊钧听到庞尚鹏声音有些嘶哑,连忙指了指他旁边茶杯说道:“惺庵先生,请喝口茶,润润喉咙。”

    “谢殿下。”

    庞尚鹏喝了两口温茶后,继续说道:“四,臣建言行纲盐法。而今盐场官盐出产有限,却往往被权贵持强,拿着盐引先行领了盐去,普通民商拿着盐引苦等三五月,甚至一年半载都领不足盐引上的盐。

    臣建言,将天下盐引编成纲册,分为十纲,每年以一纲行积引,九纲行新引。

    纲册援海商、互市商例,拍卖盐牌。得牌各商永远据为窝本,每年按照册上旧数派行新引,无名的不得加入。”

    朱翊钧马上说道:“如此一来,自此以后,这天下食盐收买运销之权均归纲牌商人,并得以世袭?”

    庞尚鹏小心地答道:“是的。”

    “嗯,还有吗?”

    “臣事关盐政除弊革新,只想到这四点。”

    “嗯,光这四点已经超越朝堂上九成的官员了。”朱翊钧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在叶梦熊和庞尚鹏跟前踱步转圈。

    这位庞尚鹏确实有几把刷子,可以作为自己的改革先锋啊。

    朱翊钧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说道:“四点大有可取之处,但是还未跳出最根本的桎梏。”

    庞尚鹏有些不服气地说道:“还请殿下指教。”

    “小盐法,你悟到了成本压力和资金流转速度的重要性。纲盐法,你明白权贵往往会抢先把盐先领了去。加上余盐法,伱其实已经摸到问题的门槛,只差一点点。”

    “摸到问题的门槛?”庞尚鹏有些不解。

    “对。其实本质问题之一就是生产力低下。历朝历代,制盐无非是煎煮法,以盘为煎,以锅为煮,不仅需要铁器,还需要大量柴火。

    嘉靖元年,山东济南府海丰县盐场,开始改煮为晒,不需铁器,不需柴火。

    虽然受天气雨水影响,但是一次出盐,抵得上上百灶户一年产出,偏偏我们不用。当然,这里面原因复杂,本殿就不细说了。”

    “其次就是产运销制度落后。惺庵先生你其实已经明白了统筹局的运作窍门,只是出于顾忌,不愿提及,于是提出余盐法、纲盐法,能解决问题,却还是有大弊端的法子。”

    纲盐法确实能确保出盐不会全部被权贵拿了去,能短时间里确保盐税猛地增长上去,但是盐纲世袭,长久来看弊端更大。

    庞尚鹏低着头,对朱翊钧揭穿他的小心思默然无语。

    叶梦熊连忙开口转圜道:“殿下英明。臣观殿下胸有成竹,应该有周全良法,还请赐教臣等。”

    “龙塘先生,惺庵先生,何不依统筹局例,成立盐政局,再成立官督民办的盐务商社。

    盐务商社分两种,一是专事开办盐场,以晒煮法产盐;二是专职收盐转运。从各盐场现银收盐,再转运至各布政司分号。而后各省商贩至各布政司盐社,贩盐至本地各州县。

    产盐、收盐、转运、专卖皆在盐场、盐社转循,盐社出盐给商贩时,盐价包含盐税,给予盐票,可在该布政司所辖各州县里售卖。

    而盐政局全程监管,严防余盐转私、偷逃盐税。”

    庞尚鹏最先领悟通透,捋着胡须赞叹道:“殿下英明。盐务之事,交给商社处置,产、运、销或可分开。盐场专司产盐,盐社总号收盐转运,分运至不同布政司的不同商号,再由他们发卖。

    盐政局为户部直派,只管查账盘库,监管盐税不得走失,却不直接负责经营之事。”

    叶梦熊也领悟过来,点头赞许道:“殿下英明,此法十分周全。”

    朱翊钧摆了摆手,“此新法周不周全,本殿也不知道。但是有个原则必须要掌握。”

    庞尚鹏和叶梦熊连忙拱手道:“请殿下赐教。”

    “首先是权责明晰,该产盐的负责产盐,产盐不足,问责盐场即可;收盐、转运、发卖的,就由盐社专责,转运不及、发卖不足,问责盐社即可;监管自有盐政局负责,盐政混乱,盐税流失,问责盐政局即可。

    其次,身份分开。朝廷官吏,不懂经济之法,经营之术,就不要胡乱插手。盐政经营,就交给盐场盐社民商负责就好,朝廷只管通过盐政局去监管。

    省得大小官吏全搅合在里面,昏庸的昏庸,贪婪的贪婪,最后成了一笔烂账,却要朝廷背锅,要百姓们买账。”

    朱翊钧看着庞尚鹏和叶梦熊说道:“两位先生是能臣干吏,今日我们商议的法子,两位先生先好生琢磨一下,然后就近去长芦、海丰几个盐场,以及北直隶和山东试行一下。

    总结利弊。两淮盐政是第一刀,先由刚峰公砍一刀。但是如何根除弊端,想一个周全长效的法子,我们得想到前面,也要走到前面。”

    “是!”

    把叶梦熊和庞尚鹏送出紫光阁,朱翊钧把冯保叫到跟前。

    “东厂那边马上派出探子,跟锦衣卫一起,密切监控南京城。但凡有水陆兵马任何异动,马上飞报于暂驻吴淞的曹邦辅,并急发督办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