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在房间里想了一下,叫官船暂停不动,然后先写了两封亲笔信,叫心腹随从立即坐快船,送去目的地。

    再叫人把王一鹗推荐的两人请来。

    他俩正是江都知县蒲永安和魏国公府小公爷徐邦瑞的幕僚梁奢,两人投奔了海瑞和王一鹗,帮忙说服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那一群做实事的人。

    两人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这些人,太知道他们的底细和弱点。盐政大案中,他们是贪了些银子,可是大头被上面拿去了,难不成你们还要死扛着替上头顶罪?

    挣了多少银子啊?用得着这么拼命吗?

    蒲永安和梁奢很快被带到船舱里。

    “小的见过张阁老。”

    “起来说话。”张居正客气地说道,示意两人在下首凳子上坐下。

    “蒲县令,梁举人,你们二位对南京振武营,有几分了解?”

    蒲永安和梁奢对视一眼,蒲永安答道:“回阁老的话,学生对振武营略有了解。”

    “请说。”

    “阁老,振武营是嘉靖二十四年冬,由当时的南京兵部尚书张鳌上疏,为防备倭寇海警,选诸营锐卒及淮安府、扬州府丁壮矫捷者共三千人组成,以勋臣为将,粮饷由应天府库支用。

    二十多年来,由于前期立过些功勋,成了南京城武备防务重要依仗。后来勋贵子弟多在其中任职,风气大变。不法之事横行,动不动就闹饷,弹压过几次。”

    “勋贵子弟多在营里任职?”张居正缓缓地问道。

    “是的阁老。振武营嘉靖三十五年前,还有些战力,但是此后南京城勋贵以及南直隶世家,把振武营变成了安置家仆随从的地方。

    有府上家仆随从得用,就赏他一个振武营把总、千总的官职,领一份干饷,有的府上家仆,甚至被授游击、守备之职。

    振武营因此乌烟瘴气,不复当年南京之铁壁,成了祸乱之源。”

    张居正听明白了,振武营已经成了南京某些勋贵手里的工具,为了达到某些目的不法工具。这一次闹饷兵变,用意也很明显了,就是想阻止扬州的大火蔓延到他们身上。

    幼稚!

    以为还像以前那样,只要闹一闹,南京城的百官,以及北京城的朝廷,为了不出乱子,容忍退让,让他们得逞。

    他们的凶嚣气焰,就是这样被纵容出来的。

    只是他们待在南京太久,不知道朝局发生了变化,现在是太子秉政,完全不一样的应对手段。

    张居正问道:“南京城里,勋贵以谁为首?”

    蒲永安和梁奢对视一眼,这次由梁奢答道:“回阁老的话,南京城勋贵以魏国公徐鹏举为首,还有隆平侯张桐、忻城伯赵祖征为羽翼。

    此前有诚意伯刘世延最为跋扈,只是他前些年被弹劾,夺爵免职,闲居在家。不过学生听闻,他一直在四下钻营,意图复爵起用。”

    梁奢迟疑一下答道:“学生还听说,刘世延在振武营任职过,跟里面诸多军官十分相熟。”

    张居正点点头,听懂了话里意思,又继续问道:“那南京城的勋贵,就没有一位公忠体国、持正守职的?”

    蒲永安和梁奢想了想,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推荐了一位:“灵璧侯汤世隆。”

    两人互相看了看,蒲永安谦让道:“梁兄先说。”

    “好。回阁老的话,汤侯谨慎循礼,在任职兢兢业业,也不去掺和其他勋贵不法之事。袭爵以来,严惩了府上的恶奴,以及借着侯府名义行不法之事的亲眷。

    平日里也极力约束侯府中人,不得行不法之事,在南京城里,颇有贤名。”

    蒲永安在一旁补充道:“启禀阁老,扬州江都城,是个聚宝盆,据学生所知,与南京几位勋贵关系密切。其余勋贵,也是找着各种借口理由,派人去江都城打秋风。

    唯独灵璧侯府,学生从未听说有人过去江都行此事。”

    张居正想了一下问道:“你二位谁与汤侯相识?”

    梁奢答道:“学生曾经为魏国公府奔走四处,与灵璧侯府打过交道,但是只见过汤侯两面,礼节拜访,只能相识,不敢说相熟。”

    蒲永安答道:“汤侯曾经奉诏巡视漕运,路过江都城,学生负责接待过,见过汤侯,与他府上的一位管事相熟。”

    张居正眼睛眨了眨,目光在蒲永安和梁奢脸上扫过。

    他已经看出,梁奢以白身投在魏国公府门下,奔走江湖,却还有一份读书人风骨和气节;蒲永安身居官场,虽然只是七品县令,却磨砺得十分圆滑。

    蒲永安这样的人,在这纷乱的局面中,反倒比梁奢更有用处。

    张居正捋着不长的胡须缓缓说道:“振武营骤然闹事,形如兵变。此事必须尽快弹压。只是而今局势微妙,南京城那些勋贵,不仅不会帮忙,说不定还会在暗中推波助澜,兴风作浪。

    而南京城里的百官,恐怕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哲保身,少惹是非。”

    他看了蒲永安、梁奢两人,目光愈加坚定。

    “振武营兵变,无非就是给本阁一个警告,是挑衅,是示威,也是对扬州城正在查办两淮盐政案的三位钦差的威胁。

    不行雷霆霹雳手段,这些家伙就会以为,朝廷还如此前一样,软弱忍让。他们只需要闹一闹,就能达到目的。

    现在不行了,既然他们要求仁得仁,那本阁就成全他们。”

    上行下效。

    朱翊钧什么样的行事风格,下面的人都会跟着学。

    张居正担任过两次巡边御史,又担任了一年的山东巡抚,去过边关、亲理民政,又上过世子大海船,见识过灭国摧城之威,心中已经被打开一扇新窗户。

    张居正冷然道:“有些人就是贱骨头,伱不好好收拾,他以为全天下都会让着他们。如此不行,如此忍让,只会让凶恶之徒愈加得逞,让良善之辈备受委屈。

    朝廷法度,最重要的目的就在于惩恶扬善!奸恶不除,正义不张!”

    肃然表明态度后,张居正继续说道:“本阁会马上联系漕督王子荐,还有奉诏移驻上海的浙闽巡抚曹子思,讨得水陆兵马,汇进南京城,定要把振武营这颗毒瘤根除掉!”

    张居正盯着蒲永安,郑重地说道:“蒲知县,本阁需要一人,潜入南京城中,联系如汤侯这等忠义之士,做好准备,内应外合,一举剿除毒瘤!

    你,敢去吗?”

    蒲永安咬咬牙答道:“学生敢去!”

    张居正继续说道:“现在南京城里,振武营兵变,大部分勋贵助纣为虐,百官明哲保身,你轻身潜入,无疑是深入龙潭虎穴。

    你真的敢吗?”

    蒲永安的额头上冒出细毛汗,喉结不停地上下抖动,显得十分紧张。

    梁奢看着好友,也很紧张。

    两人都清楚南京城里是什么局面,一旦被人认出来,尤其是那些暗地里兴风作浪的人认出来,很有可能就会死于非命。

    可是富贵险中求啊!

    不搏一把,怎么跃龙门?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还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何不搏一把?

    搏一搏,知县变知府!

    蒲永安镇静下来:“回张阁老的话,学生愿意去,也敢去!”

    “好!”

    张居正大声赞叹道,“待到事成,本阁定要为你上疏表功!”

    “谢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