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二年三月。

    晚笋余花,绿阴青子,正是江南三月听莺天。

    一艘船只行驶在苏州通往松江的河面上。

    一身青衫直缀,包着网巾的海瑞站在船舷上,看了一会河边风景,喝了一肚子河风,觉得口有些干了,踱进船舱里准备喝杯热茶。

    坐在里面休憩的三位锦衣卫军校看到他进来了,连忙起身。

    “海老爷。”

    这一趟是微服私访,海瑞是广州瑞肤祥商号掌柜,来江南采办丝绸,大家都是伙计、随从和护卫。

    海瑞和气地坐下,挥挥手,示意三位军校都坐下,端起一杯热茶,喝了几口,微笑地问道:“刚听到你们聊得很热闹,在聊什么?”

    三位军校分别叫刘大、王二、陈三。

    带头的是刘大,是一位锦衣卫百户,他答道。

    “海老爷,陈三是前两日轮换过来的,他在京里时正好赶上我们锦衣卫改编整饬,我们三个刚才就在聊我们锦衣卫改编的事情。”

    海瑞一听感兴趣了。

    他上治安疏惹得嘉靖帝大怒,后来朱翊钧把他搭救出来,被嘉靖帝下诏,叫锦衣卫军校押解他回岭南。

    实际上朱翊钧暗中叮嘱了一番,变成了海瑞在几位锦衣卫军校的护卫下,从北游历到南,重点勘查了两广、江西和福建地方。

    很长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海瑞改变了对锦衣卫的看法,觉得它其实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恐怖和坏,里面的军校,也是一群领饷吃粮的普通人。

    “太子殿下对你们锦衣卫改编,怎么改?”

    刘大转向陈三说道:“陈三,你给海老爷说说。”

    “是。二月底西苑传下旨意,迁我们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公为左金吾卫都指挥使,封海丰伯。迁原锦衣卫副指挥使宋公为后军都督佥事,进锦衣卫都指挥使,主持锦衣卫改编。

    具体的改编是此前在锦衣卫挂职小旗、百户、千户、指挥使,却不任实职的寄禄官,全部改任到左右金吾卫。

    锦衣卫内部分设镇抚司、翼卫司、奉宸司和庶务厅。

    庶务厅负责往来文字,上传下达。

    奉宸司负责皇城警戒,以及早朝仪仗、出巡驻跸等事宜;翼卫司负责内阁、六部、都察院、诸寺等衙门关防,以及钦差派遣官员护卫。

    海老爷,现在我们几位都属于翼卫司的人了。”

    “哦,”海瑞点点头,“那镇抚司呢?”

    以前锦衣卫北镇抚司,才是最让人闻风丧胆的机构。

    “继续管着缉访奸宄、速捕要犯等职责,不过现在是每一布政司设一镇抚局,任命一位指挥使管着事。大致的情况是,以后各地社会治安、警巡捕盗,归府州县警巡局管。

    锦衣卫镇抚局专管大案要案,以及跨地方的案件。”

    海瑞眉头微微一皱:“什么大案要案?”

    “回海老爷的话,新章程里定很仔细,小的也记不得那么多,只是学习时听书吏举个几个例子,比如谋逆造反案,流窜杀人案,流传甚广的妖书案,诈骗案,人口拐卖案,伪造文书案大约十几种,多与跟跨府跨布政司作案有关。

    还有配合刑部督办刑事大案,以及都察院督办贪污大案。”

    海瑞想了想,锦衣卫可是一个庞大的机构,人员十几万,以前中枢六部和地方,动不动就叫锦衣卫帮忙,就这么简单地裁撤了?

    “我记得锦衣卫有十几个千户所,下辖数万军校,全部被裁撤?”

    “回海老爷的话,除去各布政司镇抚局,分驻苏州、上海、宁波、泉州、淮安、威海等要津城所分局所需人手外,那些千户所的军校,被全部改编为警卫军。”

    “警卫军?”

    “是的海老爷,好像是警戒巡卫,绥靖地方之意吧。”

    “嗯,伱继续。”

    “是,海老爷。

    据统计好像有二万四千七百人,分为警卫军前后左右四师十六团。还有部分军校,被划给漕运总督,海军局,互市局,市舶局等衙门。

    有一部分人数有千余人,被划到户部,成为课税巡检局。”

    “课税巡检局,干什么的?”

    “说是给高部堂用来辅助课税,查逃税漏税的。”

    海瑞不再出声了,心里腾起了一团火。

    他从去年开始,一直在南直隶来回地转悠。

    先是沿着淮河而上,从淮安府走到凤阳府。

    再调头向南,庐州府、池州府、徽州府,兜了一圈转回到南京应天府。然后再东下镇江府、常州府和苏州府,一路微服私访,实地勘查民情。

    海瑞一路上所见所闻,都记在笔记里。

    他已经立下大志,要在有生之年,用脚把大明所有府县勘查一遍,用“公正无私”的眼光记录地方所见所闻,再把这份见闻录,呈给太子殿下。

    一路走来,豪强作恶,田地兼并是老问题。尤其是官绅人家,大钻二祖列宗定下的免优条例空子,大肆接纳投献人口和土地。

    朝廷鱼鳞黄册里的土地人口,日渐减少,其实就是被这些官绅豪强们,悄悄侵占,完了还把留在鱼鳞黄册上,应该缴纳的田赋租税,全部转嫁给当地还拥有一点土地的自耕农和中小地主头上。

    自耕农被苛政逼得破产,或带着土地投献给当地官绅豪强,或卖于他们,转身为佃户,日子反而好过了。

    其余自耕农和中小地主的日子就难过了,没两年,一批自耕农变成佃户,中小地主变成自耕农。

    只有官绅豪强用的土地和人口越来越多,互相结亲认亲,姻亲、师生、同门、同科、同窗,各种攀关系,结成一道密密麻麻的网,成为地方世家。

    然后办书院,请名士,选人才,培养出一批批俊杰,参加童试、乡试、会试,入仕途做官,为世家延续保驾护航。

    海瑞看着地方上的这一幕幕,心里憋着一团火,现在又听到户部高大胡子,为了课税征赋,组建了课税巡检局。

    怎么?

    贫苦百姓交不上税,完不了赋,你高大胡子准备叫这个锦衣卫改编过来的巡检局,推倒房屋,牵走牛羊,砸锅卖铁,敲骨吸髓?

    等着,你高大胡子敢这样做,我老海非得抬着棺材堵你们家门口去。

    海瑞很聪明的,他已经从嘉靖帝和朱翊钧祖孙俩对自己的态度,察觉到自己的定位。

    我就是照妖镜,我就是斩妖除魔的无尘剑!

    在某个时刻,海瑞猛地悟到这一点,刹那间天地就无比宽阔。

    这次海瑞把松江府当成他南直隶之行的终点,确实别有用心,那里有上海和大名鼎鼎的杨金水。

    在江南士林和世家子弟的嘴里,杨金水简直就是一等一的奸人。阉党之首,可与成化年间为祸朝野的汪直相提并论。

    更有华亭县徐家。

    据说徐阶长子徐璠,嘉靖末年出京回乡,大肆收敛土地,鱼肉一方。

    这两位,海瑞早就想会会他们了。

    “还有多远到上海县城?”

    海瑞站在船头,背着手迎着风,问船家。

    “回老爷的话,我们这船先沿着运河到刘家港,出长江,再沿着江边航行一段路,从吴淞口入吴淞河,转至上海。还需要一天的时间。到了上海,我们在逆黄浦河而上,才能到华亭。又需要半天时间。”

    “好!”

    海瑞大声应道,心里跃跃欲试。

    松江,我海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