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江华湾的江华岛,北视海州港,东临汉江入海口。

    卢相、李兴、张恺站在江华岛西边,通往朝鲜京畿道的渡轮码头上,看着对面的海岸线,目瞪口呆。

    无数的朝鲜官吏、百姓,狼狈地从东边逃来。

    他们中有官员,身穿官袍,坐在朝鲜国独特的轿子里,连声催促着,叫轿夫们快些穿过混乱的人群。

    如果官员有得力的家仆或兵丁护卫,还能把他们自己以及家眷护得周全,跌跌撞撞地从炸了窝的蚂蚁一样,漫山遍野的人群里穿过来。

    逃到海边,再从哭天喊地的人群里挤出来,抢上一艘船只,随波摇摆,划到两三里外的江华岛上,他们就算是万中无一的幸运儿,逃出生天。

    大部分的官民,被横冲直冲的人流冲散。

    此时只顾着逃命的军民,没有上下尊卑之分,谁敢挡路,就把他们打翻在地,从他们身上踏过去。

    许多官员,轿夫被冲散,自己从翻在地上的轿子里爬出来,举目一看,到处都是人,惊慌失措、四处逃散的人。

    再一转头,仆人不见了,家人不见,一时心急,到处喊叫。可是他再扯着嗓子发出的声音,淹没在如海浪般的嘈杂声音中。

    有些乱兵红着眼睛冲上来,看到他是官,毫不忌讳地上前,钻进轿子里翻找,还转头在他身上搜寻,敢多说一句,就是拳打脚踢。

    往日你是高高在上的两班老爷,现在这个乱世里你就是屁都不是的羔羊。

    时不时有女子尖叫声,一伙乱兵抢到了财物,连同看中的女子一起掳走。敢反抗的男子被一刀砍翻在地。

    其他人看了,都视而不见,只顾着埋头向前跑。

    然后看到几个老弱,荒野中坐在两三具尸体旁,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周围不停地有人从他们身边跑过,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直直地向前跑,向海边跑去,仿佛只要跑到海边,就会有生的希望。

    一艘大船挤满了人,摇摇晃晃要驶离岸边,可是有数百上千的人,攀着船舷,死活不肯放手。

    人太多了,居然把这艘船拉得向里侧倾。有大将模样的人站出来,指挥几十名士兵,去砍杀攀附船舷边的人。

    开始时士兵们不忍心下手,大将叽里呱啦吼了几句,又看到船只被那些人拉得更加倾斜了,感觉得自身会有危险的士兵们发了疯一般,用长矛戳,用钢刀砍。

    惨叫声中,一个又一个人从船舷上落水,岸边那一片海水变得通红。

    一刻钟后,船舷上再也没有攀附的人,只是多了几十只死也不肯松开的断臂残手。

    大船摇摇晃晃地终于启航,在岸边上数千人的嚎哭中,缓缓向江华岛驶去。

    过了两刻多钟,船只终于在江华岛靠岸,一群士兵拳打脚踢,从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护住几个男女从船上下来。

    不少人从船上跳下来,在水里游了几丈爬上岸,踉踉跄跄走了几步,躺在岸边的泥地上,看着蓝天白云,嚎啕大哭。

    有军官到卢相跟前禀告道:“报统领,朝鲜国国王,带着王太后、王后登上江华岛,说要拜见统领以及江华岛领事和商务代办。”

    从嘉靖四十三年,大明水师在东海、北海“横行无阻”,就开始在江华岛停泊,然后圈占土地,驱赶当地百姓和官员。

    朝鲜派人来交涉,水师和商社的人就说,你们是大明的藩属国,好大儿,自家人,占一个小岛能叫占吗?

    连借都不好意思提,就叫孝敬吧!

    玄武水师围着朝鲜东西海岸晃悠一圈后,原本还叫嚣着要收复失地的朝鲜水师不敢吱声,今天说粮饷不足,明天说船具修葺。

    上代朝鲜国王李峘,那两年身体不好,偏偏又子嗣早逝。于是朝堂里各方势力为继承人的事情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根本顾不到江华岛。

    大明理藩院趁机就跟朝鲜议政府签署一个和约,“永久租借”江华岛。

    大明在江华岛设领事,正式行使管辖权,再设一商务代办,负责商贸事宜,以及关税商谈。

    此前张居正在青岛遇到的李兴成了江华岛领事,张恺成了商务代办。

    更重要的是这里成了大明水师一处重要的停泊港。正好卢相带着威海营前队循例巡航到这里,不想遇到这场大变。

    李兴撇了撇嘴,答道:“什么朝鲜国王?因为辽东边境一事,我大明还没正式册封朝鲜新国主,他现在只能暂称权知朝鲜国事,还不能叫朝鲜国王。”

    卢相昨天才率船队赶到,今天就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头的雾水。

    “李领事,张代办,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李兴和张恺对视一眼,“这事说来话长。卢统领,朝鲜国主好歹到了江华岛,我先带人去安置他们,等他们歇口气,我们再一起去拜访他们。”

    “好。”

    “那某先去,朝鲜国的事,请张代办跟统领说一说。”

    等李兴离去,卢相抓住张恺的胳膊问道:“张掌柜的,伱赶紧给细说啊。”

    “朝鲜国大乱,四方民变。”

    卢相脸色一变,他身为北海水师统领,理藩院藩情咨访处的很多事情需要他协助,自然知道些内情。

    “这么严重?”

    “非常严重!

    去年冬天,庆尚、全罗等道饿死冻死百姓数以万计。百姓们纷纷奋起,抢粮食吃大户,酿成多处民变。

    朝鲜朝廷不以为然,派兵去弹压,结果黄海道,江原道也出现多处民变,其中两处民变声势浩大,合流攻陷了淮阳城。

    朝鲜朝廷终于震惊,从各地抽调兵马前去弹压,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忠清道、京畿道官兵被抽调,当地兵力空虚,豪强乱民纷纷起事。

    不到两月,总共出现了六股大乱军,小乱军有十几股,打得朝鲜君臣焦头烂额。二月,一位自称是凤城君遗腹子的李赞道,在西京举事,聚得兵马五六万,一举攻占了西京平壤。

    然后战事一发不可收拾,这些乱军居然大部分接受了李赞道的檄文和招降,合力向汉城杀来。

    官兵兵败如山倒,乱军兵峰据说离汉城不到五十里,朝鲜君臣仓皇逃离,于是就成了这样样子。”

    卢相还是有些不解,“这朝鲜看着风平浪静,怎么一下子成了这个样子。一点火星子到处起火了。”

    张恺左右看了看,悄声道:“这几年,大明海商一船船的把丝绸、茶叶、玻璃器皿、瓷器、蔗糖、香水、香料等各种货品,贩卖到朝鲜。

    朝鲜朝中君臣,各地大户世家,拼命地买,银子铜钱流水般地往我们大明流,钱不经花的。

    钱没了,但是好东西还想买啊。朝鲜君臣,各地世家就只能拼命压榨辖下的百姓了。赋税一年比一年高,翻着倍涨。

    朝鲜国本来就山多地少,出产贫瘠,百姓们过得十分清苦,这几年往死里压榨,都过不下去了。再说了,不是还有人在煽风点火啊,这火不就一下子起来了。一烧起来,谁也没有想到会凶猛成这个样子。”

    卢相连忙问道:“会不会对我们有影响?”

    “我们大明商人,都集中在江华岛做生意,偶尔去下汉城、海州和西京。上月情形不对,李领事和我就发了通报,把大明商人都召回江华岛。

    卢统领,现在看你的了。待会乱兵一到,你的水师不能让他们渡过这片海峡啊。”

    卢相点点头,“放心!本官马上去安排。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们也做好撤离准备。对了,我们三人领衔具奏,赶紧把这事回禀国内。”

    “没错,等李领事回来,马上具奏!”

    过了一会,李兴走回来,边走边摇头。

    “真惨!”

    说完摇了摇头,又说了一句:“真他娘的惨!”

    “怎么,朝鲜国主光着屁股逃出来了?”卢相好奇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