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和高仪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徐养正。

    这还有问吗?

    朝中三大势力,徐阶为首的江浙党,高拱为首的新晋党,或者叫高党,以及太子一党。

    徐阶不可能自己搞自己,高党又对松江府鞭长莫及,那有能耐搞事情的只有太子一党了。

    徐养正看到两人的目光,略一沉思,知道自己问错话了,显得政治悟性不高,心头一转,连忙转圜找补。

    “新郑公,南宇公,学生的意思是,太子一党设计此事,有何用意?”

    高拱觉得徐养正政治悟性不高,但勤勉用事,愿意指点一下,但他现在脑子全是想着这件事怎么解决,没有心思给开导,便给高仪使个眼色。

    高仪缓缓开口:“太子一党,可谓是权倾一时,但太子却一直压着他们,蒙泉兄,你知道为何吗?”

    徐养正有些吃惊,“太子压着他们?学生不觉得啊。”

    高仪看了高拱一眼。

    这位柳州八贤,有干才,学问也不错,可是政治斗争经验不丰富啊。

    高仪继续说:“太子一党,李石麓和张叔大入阁,他俩与太子有师生之情,是太子近臣,却与胡汝贞等东南一党,十分疏远,实际上算不得一党。”

    这么一点拨,徐养正明白了。

    是啊,太子一党起势是从东南开始,胡宗宪、谭纶、刘焘、王一鹗、曹邦辅等臣,都是一时能臣干吏,他们确实与李春芳、张居正、赵贞吉不是一路人。

    可以这么说,太子一党其实也分两派,一派是东南派,也叫地方派,因为胡宗宪等人,都是从东南地方上历练出来,现在也大多数充任地方督抚,掌握着地方实权。

    另一派就是翰林派,也叫中枢派,李春芳、张居正和赵贞吉都是取庶吉士,入翰林院,在中枢清华之地历任。

    张居正只是短暂地做过巡边御史,一年的山东巡抚,勉强有过一段地方官履历。

    赵贞吉只是因为得罪严嵩,被贬斥过地方,那根本不是做官,只是变相流放编管而已。

    两派根本不是一路人,治政理念也大为不同,只是上面有太子殿下这座大佛镇着,两派都一团和气。

    太子殿下也颇有手段,利用胡宗宪为首的东南派,牢牢掌握着兵权和财权。利用李春芳为首的翰林派,在中枢与徐阶和高公等人分庭抗争,上通下达,牢牢掌控着国朝的实权。

    胡宗宪、谭纶、曹邦辅等地方派首脑们想不想入阁?

    当然想了。

    于是就恰到好处的,在高公清丈三镇田地大有所获,准备大行清丈时,出了蔡知府跪徐府门前的事情。

    要是换做在嘉靖、正德、弘治、成化等前朝,这种事一出来,徐党跟高党早就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中间再有人暗中推波助澜,结局可能是两败俱伤,然后胡宗宪为首的东南派坐收渔翁之利,稳稳当当入阁。

    可是此事发生在本朝,发生西苑太子秉政的隆庆年间,除了数十位清流官员上疏弹劾徐阶之外,徐党、高党、太子一党的骨干和党羽们都老老实实的,一个都不敢下场。

    舆论看着热闹,实际上就那么回事,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为什么?

    因为西苑的太子殿下态度不明啊!

    他不吱声,三党中人各个装聋作哑,绝不公开表态。

    徐养正想到这里,心里骇然。

    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老进士,好歹也在嘉靖朝里熬了二十多年,京城、南京都待过,还因为弹劾严嵩吃过廷杖,被贬云南。

    嘉靖朝先皇也是稳坐西苑,手段高明,可是朝中各党从来没有这么默契过。

    徐养正心里在打鼓。

    这可是涉及一位首辅、两位阁老、数位尚书的党争大事,要是换做其它朝,早就炸了。偏偏在隆庆朝,风平浪静,三方都不敢先出声,都在暗中揣摩着西苑那位的想法。

    先皇有这样的手腕吗?

    徐养正再一细想,心里有些惊恐。

    似乎自新皇即位以来,再也没有过廷杖。

    听说东厂锦衣卫那些掌刑的番子手,手艺都快要生疏了。

    先皇狠辣敢杀人,时不时一顿廷杖,是杀了文臣的气焰,却助长了卖直邀名的风气。

    他的好圣孙不仅敢杀人,还会诛心。

    他才不会给你卖直邀名的机会,直接让你去边地做实务。

    伱真有罪,三法司会审裁定,他或斩首抄家,或夺免官职功名,三代不得科试。

    亲娘啊,这一条让多少世家心惊胆战。

    太子殿下比臣工们都讲规矩,不会像某些先皇随心所欲,可是这种讲规矩,却让臣工们即难受,又害怕。

    看到徐养正的神情,高拱和高仪知道他悟了,便不在这个话题上深究。

    “新郑公,老夫听说李石麓憋了大半年的吏治整饬,中枢改制方案,近期要在太极殿朝会上公议?”

    “是的。”

    “新郑公可知道些什么消息?”

    整饬吏治,中枢改制,事关数万官员们的官帽子,加上西苑那位又是位特别能折腾的主,中枢地方,无不关心。

    就连一向淡泊的高仪也不能免俗。

    徐养正更是瞪大眼睛,迫切地倾听着。

    高拱捋着胡须想了一会,“此次整饬吏治、中枢改制,涉及到调改官吏俸禄,事关户部,自然有叫老夫参与。只是此事,西苑看得紧,你们二位虽然是自己人,老夫也只能说些能说的。”

    高仪连忙答道:“理应如此,新郑公请说。”

    “此次吏治改制,目的是要消除机构臃肿、职责不清、人浮于事、运行成本过高、运行效率低下等弊端,主要内容是三定。”

    高仪和徐养正对视一眼。

    三定,什么玩意?

    “就是定职能、定机构、定编制。定职能和机构,主要是精兵简政,厘定职责。定编制就是为国朝财税统一做准备。”

    高仪听出些意思,试探着问道:“新郑公,这是要大改?”

    “大改,可谓是洪武朝后的彻底大改,比前宋元丰改制变动还要大。”

    高仪大吃一惊,刚想说有违祖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西苑祖孙俩都不是把祖制当回事的人,尤其是太子殿下,你一跟他谈祖制,他就问你,剥皮实草也是祖制,一句话堵得你死死的。

    祖制这玩意,就是文臣们用来忽悠搪塞皇上的草纸,现在人家都看破了,再提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高仪非常想念那位“法祖”的孝宗先帝,有些缅怀传说中的“弘治中兴”。

    徐养正也听出意思来,大惊失色地问道:“前宋元丰改制?新郑公,会不会引起什么动荡?”

    高拱瞥了他一眼,“引起什么动荡?太子殿下改吏治弊端,给天下臣工增加俸禄,追加福利,百官感激都来不及,怎么动荡?

    只是西苑这位的好处,没有那么好拿的。拿了高薪厚禄,臣工们再敢玩忽职守,懈懒怠政,他治起人来,定会叫你生如不死。”

    是啊,太祖皇帝定下的国朝官制,可以称之为即不给你吃饱,又要叫你做牛做马。这等苛刻的情况,除了少数节操清高之人,谁做得到?

    寒窗苦读二十年,千军万马中科试,奋力博得一官,还要自带干粮、忍饥挨饿地为国效力,为君分忧,谁干啊!

    现在太子殿下在逐渐厘清财税的基础上,开始初步革新官制吏治,首先第一步,就是让大小官吏吃饱穿暖。

    这对于万千中低级官员来说,就是天大的福音。

    谁要敢举着祖制的旗号反对,万千官吏就要齐心协力,叫你去太祖皇帝那里,把祖制原本拿回来。

    也正如高拱所言,西苑太子的好处,没有那么好拿。

    好处给了你,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整饬吏治,严惩贪腐、怠政、失职等罪责,不用剥皮实草,直接抄家流放,免职夺名。

    再狠一点,三族三代不准科试,祸及族人子孙,叫你生不如死。

    高拱看着徐养正迟疑惶然的样子,有些怒其不争地说道:“蒙泉兄,你慌什么!”

    “新郑公,突施这样的大改,学生还是有些担心,会有人趁机挑拨,引起动荡!”

    高拱不屑地冷笑一声,懒得回答。

    高仪悠悠地答道:“九边、京营、南直隶,大明能用的兵都在西苑手里掌控着;盐政、海商、互市,大明最能挣钱的门路都在西苑手里抓着。

    谁敢引起动荡?谁能引起动荡?说不得西苑还巴不得有人跳出来,宰了这只鸡好骇猴。”

    徐养正一想,也是啊,他随即又问道:“可是官吏俸禄增加,国库支应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