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内院尚书值房里,高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说张叔大弹劾就藩江陵的辽王?”

    “是的,新郑公。”张四维微微喘着气,他从外面的轿房里一路跑过来,还没完全理顺气。

    “张叔大弹劾辽王,列出荒淫无道、暴虐好杀、奢糜无度、逾制不法,国丧期不衰不哀,是为大不敬等十条罪名,其中着笔墨最多的一条就是巧取豪夺,侵占江陵等地百姓田地宅院!”

    张四维的话说完,高拱和葛守礼花了点时间才消化掉。

    辽藩在大明可是一支举足轻重的藩王。

    第一代辽王辽简王乃太祖皇帝第十五子,洪武九大塞王之一。建文年间,建文帝担心辽王与燕王两位皇叔勾结,下诏召回辽简王,改封到荆州江陵城。

    成祖奉天靖难后,也对辽简王敲打过几次,但还是让辽藩一支继续传嗣。

    当代辽王朱宪,聪明博学,娴于文墨,雅工诗赋,无不精通。尤嗜宫商,其自制小词、艳曲、杂剧、传奇,最称独步。

    在先皇嘉靖帝在世时,因为崇道教方术,颇受先皇青睐宠信,多有封赏恩赐,一时冠于宗室。

    更有意思的是张居正出自卫所军户,其祖父父亲一直是辽王护卫军校,直到张居正中进士,考庶吉士,入翰林院,他父亲才脱离军籍,离开辽王府。

    他出面弹劾辽王,意味深长啊!

    葛守礼感叹道:“巧取豪夺,侵占田地?张叔大的这封弹劾奏章,一石多鸟啊!”

    高拱皱着眉头,黑着脸,欲言又止。

    张四维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好几遍,嘴巴却接住了葛守礼的话。

    “与川公所言极是。只是他这封奏章,是本意,还是有人授意?”

    “张叔大不是没有主见的人,应该出自本意吧。”

    葛守礼不肯定地答道,然后与张四维一起,转头看着高拱。

    高拱脑子也是嗡嗡的。

    他原本还有几分期盼。

    蔡国熙在徐府门前下跪风波,影响深远。

    处理起来十分棘手,处理重了,会逼得徐阶辞官,打破现在朝局平衡。

    不处理,就会开了个坏头,清丈田地的新政改革就会大受影响。

    徐府侵占数十万亩田地,数量巨大,这样的典型你们不处置,只盯着我们这些人,欺负老实人是吗?

    一边是朝局平衡,一边是新政大计,高拱和满朝官员都在静待太子殿下如何处理。

    不想太子与海瑞相隔数千里却配合默契。

    徐阶也反应神速,马上派二子带着亲笔信回松江,让长子跪在松江府衙门口请罪,又吐出三十万亩田地。

    徐府勉强从这场风波中脱身。

    但高拱知道还不够。

    徐府风波对清丈田地的影响还未完全消除。

    如果太子殿下对徐府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还是会让天下有些人不满,会让侵占田地的世家和豪右心存侥幸。

    高拱一直在静静地等着,等西苑对徐阶的最后处理。

    如果处置轻了,不用他出面,在地方实际主持清丈田地工作的朱衡就有话说了,上百位跟着他一起去地方的御史、进士举人们就有话说了。

    如果太子真得对徐阶施加惩戒,王遴等人就会闻风而动,往死里弹劾他,看能不能逼得他自辞。

    横竖自己不亏,运气好还能逼走徐阶,自己补入内阁。

    结果等来了张居正弹劾辽王侵占田地的奏章。

    高拱对张居正了解得更深,对当前的朝局也看得更明白。

    叹了口气答道:“如果是皇上,张叔大的这封奏章上了也就上了。

    可现在西苑秉政,张叔大肯定试探过殿下的意见。说不定这封奏章张叔大早就写好了,暗地里给太子看过。然后殿下叫他缓一缓,等到时机合适的现在。”

    葛守礼和张四维都听懂了高拱话里的意思。

    葛守礼捋着胡须说道:“看样子太子要用辽王做典型,向天下显示他对清丈田地的决心。

    宗室藩王,尊荣胜过内阁首辅,对地方的震慑力更大。”

    张四维撇了撇嘴,“辽王?说是宗室,真算起来,跟皇上和太子应该有出五服吧。

    对于太子来说,这样疏远又尊荣的宗室,最适合做骇猴的鸡!”

    高拱点点头:“辽王恐怕只是个由头,太子会对宗室下手。”

    “宗室?”

    葛守礼和张四维对视一眼,赞同高拱的推测。

    先皇嘉靖帝自成一脉,现在各地的藩王大部分跟他这一支关系疏远。

    这些宗室除了能生特别浪费钱粮外,一点用处都没有。

    太祖皇帝原本用意是让自家人帮忙镇守天下,但是经过成祖先皇以及后面历代先皇的努力,这些藩王除了能吃能睡能生能贪之外,真得一点用处都没有,还成了巨大的负担。

    太子要拿他们出来,既可以作为典型,作为推动新政的献祭,表示决心,又能减轻国库和内库负担。

    张四维看了一眼心有不甘的高拱,“由辽王开始,动宗室,必定天下震动。徐府的风波,相信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他话里听上去有几分可惜,又似乎透着几丝幸灾乐祸。

    ——

    南海,吕宋岛以西,海南岛以南的一片海域,四艘三千料的吴淞船,排成一行。

    呼呼的东南风把主桅杆的硬船蓬吹得哗哗响,船首斜桅杆上的三角帆被吹得鼓鼓的。

    船只在碧蓝的海面上划开四道白色的水迹,向北飞驰,疾如奔马。

    乘风破浪的代价是船只不断冲上浪尖,又跌下波谷,跌宕起伏,晃荡不定。

    广州永顺恒号的三掌柜陈桂昌站在船艉楼上,扶着栏杆,身子随着船只起伏而摇晃,

    “蒋船首,还有几天到万州港?”

    他大声地问道。

    自统筹局把手伸进广州后,南海海上贸易大兴,海军局把海南岛东南角的万州港扩建,开筑了一处军民港口,新万州港,平海营左队入驻这里,专事保护大明南海商船。

    蒋船首四十多岁,脸、脖子、手掌、胳膊,都被晒得黑得发亮。

    “我们离万州港估计还有一天半的路程。现在风大,应该明天中午时分能到。”

    “听说安南莫家跟西班牙人搅合在一起,郑家又和尼德兰人走到一块,风云变幻,南海现在越来越不太平了。”

    “是啊。”蒋船首感叹了一句,“这两年的海贼越来越多,我们跑马六甲、暹罗的船被抢了好几回。

    这些混账海贼,老子隔着海都能闻出来,全他娘的是莫家和郑家,在西班牙人和尼德兰人的支持下,假扮的。”

    “听说西班牙人是从东边跑到吕宋岛,这么快就掺和进南海了,我们南海水师有些镇不住场子啊。

    对了,蒋船首,听说玄武水师又添了十二艘六千料的世子大帆船,这等国器就应该调到南海来。放在北海,浪费啊。”

    蒋船首答道:“我有个兄弟在北边跑船,上次在泉州听他说了一句,说东倭还未完全平定,朝鲜好像也出事了。

    朝廷要留他们在北边镇场子,必须东南倭患,痛彻入骨啊。还有京畿要拱卫。”

    陈桂昌还是摇了摇头:“现在东倭下海捕个鱼都九死一生,哪里还有倭寇?浪费了,太浪费。应该放到南边来,这里势力太多,有些人的心里,长草了!”

    蒋船首点点头,“没错,南海的风浪越来越大,我们大明的声音,被盖住了,有些人听不到了。”

    “所以说就该把玄武水师南调,在这里狠狠开上几炮,那些扑街就能又听到大明的声音。”

    蒋船首笑着摇了摇头,看了看天色,传令道:“挂全帆,争取入夜前赶到万里石塘龙头岛,在那里歇一晚。”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