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昌德在轿子气得浑身发抖,胡子一翘一翘的。

    脸色发黑,双眼赤红,恨不得与西苑那位同归于尽!

    昏君!

    一家子的昏君!

    嘉靖帝暴虐刻薄、好道误国!

    隆庆帝好色喜物、昏庸无能!

    太子刚愎自用、听信谗言!

    没有一个好东西啊!

    余昌德心里的火,在扑腾地往上冒。苍天啊,你怎么给大明派来这样祖孙三人,误国误民啊!

    嘉靖朝时,严党专国,贪污害民!好容易熬到了隆庆朝,吾等正义之士,意欲秉承天理大义,弹劾奸邪之说,澄清朝纲,匡正公道。

    结果呢!

    结果来了这么一对极品父子!

    想到这里,余昌德悲从中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委屈啊,他觉得自己很委屈,觉得如自己这般的正臣铮臣,被如此对待,实在是太委屈了!

    我们寒窗苦读二十年,通晓经义,圣贤道理倒背如流,却无用武之地。

    嘉靖朝,我们文章写得再好、经义治得再精,也不如那些青词写得好的。

    隆庆朝,我们居然比不过妄言亵圣污贤、宣扬异端邪术的不学无术之徒!

    长此以往,圣教毁于一旦,国将不国,民不聊生!

    吾等忧国忧民之辈,怀着一腔热忱上疏,弹劾奸邪李贽,陈述正道挚言,却不想上百封奏章,被一并留中。

    西苑还传下旨意,李贽擢升太常卿!

    羞辱啊!

    赤裸裸的羞辱啊!

    我们这边群情激愤地弹劾李贽,西苑把弹劾奏章留中不说,还倒行逆施,擢升李贽!

    孰可忍,士不可忍!

    余昌德握紧拳头!

    奸党,昏君,我要跟你们.

    余昌德迟疑了,要不要跟他们拼了?

    现在奸党势大,硬碰硬自己会吃大亏。而今正道原本就不兴,要是自己再折进去,那仗义执言、秉承天理的铮臣义士就更少了!

    余昌德悲痛,惆怅,愤怒!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怀着一颗即滚烫又冰冷的心,余昌德回到了宅院门口。

    余宅高门深院,有仆人在门口等着。

    “老爷,王老爷派人来投贴,说晚上来访。”

    “王老爷?”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老爷。”

    王遴?!

    他来找自己,有什么事吗?

    余昌德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好,你待会在大门迎住,带往书房。”

    “是!”

    余昌德进了府里,直入后院。在婢女服侍下,换上常服,径直走到花厅里。

    花厅里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满是美味佳肴。

    靠着门口站着一群人,他的正妻梁氏领着几位妾室,以及妻妾所生的两嫡七庶子女,等着余昌德到来。

    余昌德在花厅上首位子上坐下,满是威严地扫了一眼众人,捋着胡须,静候着。

    梁氏带着众人给余昌德行礼。

    “给老爷请安!”

    梁氏只需行个万福礼,便站到一边。其余妾室和子女们跪倒在地,恭敬地磕着头。

    “好了,都起来用餐。”余昌德很威严地说了一声。

    “谢老爷!”

    梁氏领着三位嫡子女,坐在花厅里的正桌上。

    几位妾室拉着庶出的子女,转去偏房里用餐。

    “吃饭!”

    大家坐下,等到余昌德开口道,大家才敢开始动筷子。

    食不语,寝不言。

    余家吃饭十分安静,大家连咀嚼都小心翼翼,生怕声音稍微大一点就会被老爷训斥。

    吃完饭,余昌德袖子一甩,径直来到书房里等着。

    过了两刻钟,书房里新购置的西洋座钟,铛铛地报时,晚上八点整。

    王继津怎么还没来?

    虽然现在宵禁推迟到子夜,也就是新时晚上二十四点,可也别太晚,耽误我晚上休息。

    正在心里嘀咕着,仆人把王遴带了进来。

    两人寒嘘两句坐下,仆人奉茶退下。

    王遴开门见山:“予德公,学生为你不值啊!”

    一句话勾起余昌德深心内部的积愤和委屈,我为大明操碎了心,可是大明对我.

    唉!

    让人心寒,说不尽的委屈。

    余昌德脸色黯淡,无力地摆了摆手,“不用说了,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王遴马上答道:“当然有意义!

    只有朝中人人像予德公这般,正道势盛、众正盈朝,方可臣保义守成,君垂拱而治!大明中兴大同,百姓安宁啊!”

    余昌德愤然道:“可是而今奸邪当道,权臣当道,公道难申,大义未明啊!我等忠义之臣,前仆后继,上疏弹劾,毫无结果。

    西苑的旨意,你看到的!李贼居然擢升太常卿!可恼,可恨啊!”

    王遴悠然道:“而今朝中最大的问题还是奸臣擅权,专国欺君!”

    “没错!奸臣擅权专国,老夫就是趁着他南下征伐,心腹尽在外,才聚集正道之士,奋力一搏。

    可惜,可叹啊!”

    王遴摇了摇头:“予德公搞错了。南下的那位才不是奸臣!”

    余昌德疑惑地问道:“啊,胡汝贞不是奸臣,那谁是?徐少湖?李子实还是张叔大?总不会是老实巴交的陈逸甫?他不结党,不专权。怎么会是他!”

    王遴还是摇了摇头,神秘兮兮地不肯说。

    余昌德继续猜:“高肃卿?这些日子他张扬得很,势头正盛。可他只是户部尚书,不入阁,如何擅权。

    你说,王继津,你必须给老夫说清楚,到底是谁!”

    王遴幽幽地说道:“而今天下最大的奸臣,在西苑!”

    像是一个焦雷在余昌德天灵盖上炸响,炸得他内外皆焦,脑浆子噗噗地沸腾开了。

    “继继.继津,可不要胡说八道啊。太子,太子怎么会是奸臣啊!”

    王遴身子往前一探,目光如剑,逼问着余昌德:“而今天子是谁?”

    “当今皇上啊!”

    “身居何处?”

    “在紫禁城啊!”

    说到这里,余昌德也反应过来,闹哄哄的脑瓜仁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他上半身坐直,捋着胡须,沉声说道:“继津兄此言极是。而今大明天子在紫禁城,西苑里的太子,跟我们一样,也是臣!

    擅权专国,挟天子以令百官!继津如此一说,点破了隆庆朝最大的奸臣。”

    可是这些两人也只敢在这里,谁也不敢出来嚷嚷。

    “予德公贵庚!”

    “知天命之年了!”

    “予德公,你这次秉义上疏,恶了西苑,以后仕途晦暗啊。”

    “老夫早就心里准备!要是公道不张,老夫就辞官回乡,教书育人,把满腹的大义公理交给年轻人。”

    “予德公既然心中有定数,何不搏一个身后名!”

    “身后名!?”

    王遴捋着胡须,昂然念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余昌德听得入神,目光闪烁。

    半个时辰后,王遴捋着胡须坐在轿子里,嘴角止不住的得意。

    “老爷,到府上了。”

    王遴还没起身钻出轿子,府上管事急匆匆跑来:“张老爷在客厅里候着老爷。”

    “那位张老爷?”

    “翰林院掌院张学士张老爷。”

    “张子维,他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王遴狐疑地钻出轿子,直奔自己府上的客厅。

    半个时辰后,张四维出来王府,与王遴拱手相别。

    出了王府的那条街道,张四维撩起轿窗布。

    “张九。”

    “老爷,小的在。”

    “你选个机灵靠得住的人,想法子笼络住王老爷府上的轿夫,问清楚王老爷今晚去了哪里。

    一干花费,从府里账上支。越快越好。”

    “是的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