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待我换身衣服再进禁内。”朱翊钧掸了掸身上的戎装。

    “是。”

    走了十几步,朱翊钧停住了脚步,跟在身后的冯保、祁言、方良也都定住了脚步。

    朱翊钧抬头看了看紫禁城,轻轻念了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说完他转身继续走。

    “不换衣装了,我们直接进紫禁城。”

    冯保等人心里一惊,穿着戎装去见皇上?

    有些不礼貌吧。

    只是他们父子俩的关系太复杂了,我们做家奴的还是不要胡乱揣测了。

    众人不敢问,急忙跟在身后,一起进了西华门。

    一具步辇早早停在门口,朱翊钧一挥手,“不用了,父皇在何处?”

    “太子殿下,在云萼宫。”

    “孤走着去。”

    “是。”

    方良带着十六位净军走在前面开路。

    朱翊钧走在中间,冯保、祁言一左一右跟在后面。

    再身后是二十位内侍,最后是四十位净军押后。

    一行人沿着巷道往东走,一路上宫女、内侍全部退到路边,跪倒在地上,低头行礼。

    来到云萼宫门口,朱翊钧见到了匆匆赶来的内宫监太监万福。

    “殿下。”万福行礼道。

    “万公请起身。”朱翊钧伸手扶起来了他,在他耳边轻声了两句,叮嘱道:“万公费心,尽快查出来。”

    “奴婢马上去办。”

    此时云萼宫里走出一位太监,到跟前跪下行礼。

    “奴婢孟冲拜见太子殿下。”

    “父皇在这里。”

    “皇爷等着太子。”

    “带路。”

    “是。”

    孟冲在前面带路,朱翊钧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穿堂过廊,来到云萼宫后院里,听到从花厅里传出女子嘻笑的声音。

    朱翊钧停住了脚步。

    孟冲狐疑,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朱翊钧冷彻的目光,马上明白,轻声道:“殿下请稍等。”

    他进到花厅里,没一会就听到女子嘟嘟囔囔说着不满的话,从左右两厢离开。

    孟冲回到门口,轻声道:“殿下请。”

    进到花厅里,那边有一张大圆桌,上面满是佳肴美酒。

    屋里满是酒味,还有浓浓的香水味,挥之不去。

    隆庆帝坐在正中的床榻上,穿着一件圆领团龙蟒袍,头上的翼善冠歪了,身子晃来晃去,脸上通红,喝得有三分迷糊。

    一位内侍站在他旁边,一脸的媚笑。二十多岁,穿着一身飞鱼服,长得比一般女子还要娇媚。

    隆庆帝摇头晃脑地问道:“老大啊,老大来了吗?”

    内侍看了一眼朱翊钧,在隆庆帝耳边说道:“皇爷,太子殿下来了。”

    “来了。终于来了。朕要问问他”隆庆帝抬起头,一眼看见走到跟前的朱翊钧。

    一身戎装,一米七几的个头,英武雄壮,身上积年累月培养出的一言九鼎、杀伐决断的威严,带着极大的压迫感。

    隆庆帝脑海里像是有铜罄声响起,舌头一卷,原本要问的话顺口就变了,“老大,用了早膳吗?”

    飞鱼服内侍神情一变,显得有些诧异,随即变得有些紧张。

    朱翊钧上前跪下,磕了个头,“儿臣拜见父皇。”

    “起身,起身。”隆庆帝连忙挥手道。

    “谢父皇。”

    跟在身后一起跪下行礼的冯保和祁言站起身来。祁言搬来一张圆凳,摆在下首处,朱翊钧一撩衣襟,施施然地坐下。

    “父皇唤儿臣来,不知有什么垂训?”

    朱翊钧恭敬地问着话,右手手指向花厅两边的窗户点了点,冯保、祁言,还有站在厅门口的方良等人,连忙去把窗户一一推开。

    清冷的风打着卷吹进来,把一屋子浑浊不堪的气味全部吹散,吹在荒唐了一夜的隆庆帝的脸上,让他更加清醒。

    看着自己的长子,隆庆帝眼睛眯了起来。

    老大十六岁了,长得比自己还要高,还要壮实。往那里一坐,比自己还要像天子。

    他目光闪烁了几下,晃头晃脑地说道:“今儿早上,朕在云萼宫里听到似乎有喧闹声从外面传来,就叫金斗去问了问,说是有人在午门哭谏。”

    朱翊钧看了一眼那位飞鱼服内侍,他就是金斗,隆庆帝身边新近受宠的内侍。

    他低着头,弯着腰,显得毕恭毕敬。

    “老大,有这么回事吗?”

    “父皇,有的。国子监司业余昌德带着官员二十七人,国子监学子一百一十一人,其他儒生三十无人,在午门外哭谏。”

    “哭谏,呵呵,真是想不到啊。”隆庆帝干笑着说道。

    他万万没有想到,朱翊钧会直接把话点明。

    刚才他问有这回事吗?其实就留了个台阶,朱翊钧只要睁着眼说没这回事,这事就滑过去了。

    偏偏朱翊钧不这样回答,还把人名给点出来。

    “而今天下太平,他们上谏什么?”

    “他们说而今最大的奸臣在西苑,挟天子以令百官。擅权误国,倒行逆施这些赤臣们要弹劾,要在午门哭谏!”

    朱翊钧说得极其平和,仿佛在说别人。

    隆庆帝却听得心惊肉跳,像是在弹劾他一样。

    “胡说八道!”隆庆帝怒斥道,“这些家伙危言耸听,妖言惑众!老大,你要狠狠地严惩他们!”

    朱翊钧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诚恳地说道:“父皇,儿臣在西苑代理军国之事,殚精竭虑,却力有不逮。

    儿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辜负了皇爷爷和父皇所托,误了祖宗传下的基业。儿臣恳请父皇亲政,恢复朔望朝会,儿臣也从西苑搬到东宫去。”

    金斗眼角闪过惊喜之色,不由地悄悄瞥向隆庆帝,看到他神情呆滞,似乎没听到朱翊钧的话,又似乎被这话给惊呆了。

    皇上,你赶紧顺势答应,这事就成了,以后你就是名副其实的真命天子,大明皇帝。

    隆庆帝看着呆滞,其实心里转得跟小马奔腾似的。

    老大,你跟着你皇爷爷学坏了!

    我亲老子还不知道,他那些招数我都清楚,这叫以退为进,引蛇出洞!

    当初大礼议时,我亲老子这一招玩得贼溜,坑死了多少大臣。

    朕绝不上套!因为朕知道,回不去了!

    自从你住进西苑,秉持军国,就再也回不去了。

    朕知道,朕要是按照你说的下诏,过不了三天,朕就会或落水着凉,风寒不治;或者突染疾病,药石无济;或者干脆暴毙。

    天家无情!

    朕知道,不用你狠心下这个决定,会有许多人愿意替你做出这个决定。

    潜龙飞天,大势已成!

    隆庆帝拍着床榻护手,恼怒地说道:“老大,你说什么话!我们父子同心,君臣一体。你秉持军国大事,是朕本意,谁敢胡言乱语,离间你我父子之情,其罪当诛!”

    朱翊钧坐在凳子上,不动声色,上身笔直,宛如一棵青松。

    隆庆帝语气转缓,“太子兴兵,北伐南征。不日北伐南征定可得胜,届时都是隆庆朝的文成武德。

    朕能功配二祖,德率列宗,何其幸哉!太子,朕得你匡弼,幸之!”

    朱翊钧起身跪下,恭声道:“儿臣惶恐。父皇如此信任,儿臣必当竭尽所力,全父皇神功于千古,扬隆庆鸿绩于青史。”

    “好!好!”隆庆帝下了床榻,伸出双手,扶起了朱翊钧,挽着他的胳膊说道:“我们父子俩,好久没在一起说说话了。出去走走,边走边聊。”

    “儿臣听父皇的。”

    隆庆帝转过头来,非常正经地问道:“老大,真得吃早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