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雨停了,太阳从层层乌云里钻了出来,天地间变得澄清,随着温度上升,蒸发的水气加重,变得更加湿热。

    升龙城以北五六里的一处山丘,是明军修筑的围城,现在成了拦洪的堤坝的重要支点。

    这里停着一艘中型沙船,船尾还系着两艘小船。

    山丘上,潘应龙盯着王小富,再一次问道:“王队正,你的任务记住了吗?”

    “潘参军,属下记住了!”

    王小富毅然答道。

    旁边的吴惟忠说道:“升龙城能不能攻克,就看你们的了!”

    “吴总兵放心,就是拼死,我们也要打开升龙城!”

    “好,拿酒来!给王小富和全队弟兄们壮行!”

    一碗碗米酒被端了上来,王小富和挑出来的四十名弟兄,一人一碗米酒。

    “敬诸位弟兄马到功成,我等且侯弟兄们凯旋归来。干!”

    “干!”

    喝完之后,陶碗被随手一甩,丢在了泥地上。

    王小富扎了扎腰带,转身率先走上挑板,其余弟兄鱼贯而行,跟着从挑板上了船。

    春梅河倒灌进来,土坝到升龙城之间成了一片泽国。浑浊泛红,波涛汹涌,一浪接着一浪,晃得船体一摇一摇。

    “扬帆,启桨。”

    王小富大吼一声,十几名弟兄升起蓬帆,二十几位弟兄划动船桨,船体缓缓启动,调了个头,顺着洪水向升龙城而去。

    王小富站在船尾,看着前方,时不时给旁边的舵手老王发号施令。

    “小心点,避开那棵树。”

    “绕开,绕开,那里有座山包。”

    看着升龙城越来越近,他走到甲板上,对弟兄们说道。

    “老王,待会瞄准点,我们对着升龙城北门撞过去。船头装有撞木,可以稍微缓冲一下,再打横。

    兄弟们一起动手,用船桨、竹篙撑住,我们的船娇贵,千万不要被城墙撞坏了。

    等船靠在一起,我自会处置,然后大家一起跳上船尾的小船,使劲划,离得越远越好。不过那会城墙上的莫氏兵马肯定会放箭,安南火器厉害,说不定还会放铳。

    小船上备的有盾牌,没有划船的举着盾牌,给划船的弟兄们挡一下。先拼命离开那里再说。

    兄弟们,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众人齐声应道。

    王小富又回到船尾,站在舵手老王旁边。

    看着远处的升龙城,在一点点地变大,舵手老王开口了。

    “王队正,打完了莫氏,你想干什么去?”

    “想回家一趟。”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老王嘿嘿一笑。

    王小富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北方。

    兄长现在如何?找到报仇的机会没有。如果没有,那就算了。自己下次回去,也把他带出来。

    自己这一身本事都是他教出来的,他从军,比自己更有出息。

    孔家是庞然大物,就算自己立下赫赫军功,授勋封爵,还是扳不倒他们。不如放下,活得好好的,成家立业,光宗耀祖,这也是父亲在天之灵希望自己兄弟能做的。

    王小富反问一句:“哥,你呢?”

    “嘿嘿,我要回广州轮休去。广州城繁华,比香江那座新城过得舒坦多了。这次打下升龙城,你升官,我发财,老子要好好快活一番。”

    王大富忍不住看他一眼,老王是泉州同安人,嘉靖年间闹倭寇时他一家老小,包括老婆孩子,全部死在战火中。他自己也稀里糊涂地入了海贼。

    后来官兵剿贼,他跟着同伴们投降,入了水师,七转八转进了陆战营,成了王大富的手下。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哥,攒点钱吧,再娶个婆娘,给你老王家留个香火。”

    老王把着船舵转杆,沉默了十几息,嘿嘿一笑,“我烂命一条,朝不保夕,谁看得上啊。再说吧,再说吧。”

    王小富知道他心动了,想着跟上面说一声,看能不能从官府负责婚配的寡妇里给他选一位。

    老王掌舵的水平很高,船如离弦之箭,却准确地撞在升龙城北门门洞里,船头咣当一声,整个船猛地一抖,缓缓地停了下来,船身开始打横,随着吱嘎声响,贴着城墙靠住了。

    城墙上一片慌乱,奔走相告,人声脚步声混成一块。

    王小富从船舱钻了出来,顺手把临时加盖的铁栅栏门用两条铁链缠上,加了五把锁。

    “走了,走了!”

    王小富看了一眼头上的城墙,有守军探出头,往下面看。

    “趁着他们没反应过来,我们赶紧上小船走了。”

    兄弟们连忙从各处跑出来,向船尾跑去。

    王小富对老王说道:“哥,走了!”

    老王苦着脸说道:“死扑街啊!我走不脱了。”

    “怎么了?”王小富惊问道。

    “水流太急,我要是不扳住船舵,船会从城墙上飘开的。我再等会,等引线快燃完我再跳水就是了。我水性好。”

    “码得,你水性再好也没用。这船里装了三千斤火药,引线五分钟燃完,现在过去两分多钟了,你跳个卵子的水啊!”

    “不行,我不扳住船舵,船就会飘走,离城墙远了,不要说三千斤火药,三万斤火药也不管用。

    这段城墙被我们炮击了两个月,塌了几回,正合适炸开。走了,王队正,不要管我,走了!弟兄们都在等你!”

    王小富泪水哗地一声流下来,心如刀绞。

    他刚入陆战营,虽然是哨官排长,可很多事情是老王手把手教出来的。

    “你头壳坏了,还有那么多兄弟等着,你想拉着他们一起死啊!”老王急了,扬声大骂道。

    王小富使劲地点点头,转身要走,老王在身后说道:“我是泉州同安苧溪人,记住了小富子,以后出海从那边过,记得给我倒杯酒喝。”

    王小富头也不回地跑着,腾空跳进小船里,大吼道:“走,走!”

    两艘小船的人划船的划船,举盾牌的举盾牌。

    城墙上的守军也反应过来,对着越行越远的小船射箭,还有砰砰的火铳声响。

    一分多钟后,两艘小船离开了射程,飞快地向最近处的堤坝划去。

    王小富再又忍不住,抱头嚎啕大哭。

    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众人心情沉重,都忍不住转头,看向那艘靠在升龙城下,孤零零的沙船。

    有守军放下绳子,从城墙上降到船甲板上,小心翼翼地搜索前进,很快在船尾看到了拼尽全力,扳着船舵的老王。

    看着围过来的莫氏守军,老王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咧开嘴嘿嘿一笑,“塞林木,你们这些大颗呆,看你们面相,跟老子一样,都是夭寿鬼啊,”

    莫氏守军围着老王,听着他嘴里叨叨,不明就里。

    沙船船舱里,被王小富点燃的五根引线,最短的那根终于燃完,一声巨响,一团火光,一柱黑烟,整个升龙城都被震得摇动不已。

    被炸开的残砖碎砾,站在空中飞了好一会,才纷纷落在水面上,黑烟被风缓缓吹散,看到升龙城北门被炸开一道上百米的口子。

    洪水正从缺口处汹涌地冲进去,同时不停地冲刷着两边的残墙。

    升龙城墙也是外包砖,内夯土,外砖被炸开后,里面的泥土在洪水冲刷下,不停地坍塌,缺口不停地向两边扩张,越扩越宽。

    到傍晚时分,春梅河那处拦河堤坝完全筑好,继续不停地加固。

    被拦截的春梅河越涨越高,顺着明军设计好的路线,不停地向升龙城冲去,顺着被扩大到两三百米的缺口,冲进城里。

    洪水从北门缺口冲进城里,很快又被东南西三面城墙从里面给挡住,整个升龙城成了一个蓄水池。

    一米、两米、三米,城里的水位越涨越高,到傍晚时分,升龙城里的水位最高达四五米。

    此时的房屋建筑普通不高,两三米高的洪水,足以淹没大半城区,四五米高的洪水,就是灭顶之灾。

    潘应龙、吴惟忠等人在北边最近的堤坝上举着望远镜,眺望着已成泽国的升龙城。

    吴惟忠心花怒放地说道:“潘参军妙计!升龙城现在成了养鱼的水池子了,十万跟随莫氏的军民,看他们能坚持多久!

    潘应龙答道:“升龙城陷落已成定局,先泡它一夜,反正它四周都被我们围死,想跑也没法跑。等明天天亮,再点起数百哨船,搭载陆战营慢慢靠近,先占据城墙,再四面合围。”

    吴惟忠欣然道:“好!先占据城墙,再四面合围。要是敢负隅顽抗,老子调水师的炮舰,直接开到城墙下,顶着他们胸口开炮!”

    两天后,升龙城十万军民死伤过半,城里水面上密密麻麻全是尸体。活者无衣无食,又累又饿,成群结队地向明军投降。

    辅政大臣驸马岸郡公莫玉辇、石郡公阮敬升等莫氏重臣,纷纷请降。

    见事不可为,莫氏摄政,谦太王莫敬典杀幼主、侄孙莫茂洽,与儿子唐安王莫敬敷、辅政大臣应王莫敦让、部将阮倦、莫玉等人,与乘船攻入城的明军血战到底。

    入夜之前,升龙城再无抵抗,完全落入明军之手。

    吴惟忠和潘应龙一边联署写捷报,一边下令拆除春梅河拦河堤坝,挖掘沟渠,泄水干城。

    但升龙城被大水浸泡三天三夜,坍塌大半,终究被废弃。

    捷报被快船载着,火速向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