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中海东边崇智殿南边的蕉园里,临水的一处榭台里,朱翊钧身穿棉绸罩纱便衫,发髻插了一根玉簪,坐在一张圆桌的上首位,正对着栏杆外的湖面。

    对面坐着谭纶,左右两边坐着戚继光和萧如薰,都换下官服,换上常服。

    圆桌中间一口铁锅在炭火炉上咕咕地冒着热气,铁锅有脸盆大,中间分两格,一边红彤彤,如同血海翻滚;一边淡白色,不急不缓地滚动着。

    鸳鸯锅!

    这是朱翊钧最后的让步了!

    火锅旁边放着一叠叠的菜,白菜、海带、萝卜片、豆腐、香肠片、毛肚、牛肉片、羊肉片、五花肉片.

    每人还有一个小碗,是刚才根据各自口味,厨子帮忙调好的蘸料。

    “诸位,孤和季磬还是少年,就不喝酒,只喝这冰镇的酸梅汁。二华公(谭纶)和元敬喝冰镇啤酒可好?

    这啤酒自西洋传来,跟咱们古书上的醴酒差不多,只不过他们法子有独到之处,香味更浓,味道更独特。

    我们学了来,酿出的这新醴酒,跟古书上的醴酒有差异,干脆取西夷人叫法的字音,啤酒。

    冰镇啤酒,配着这火锅吃,简直妙不可言!”

    朱翊钧热情地说道,然后拿起一双长的竹筷子说道:“这里有四双公筷,夹东西到锅里滚烫,熟了后夹回碗里食用,用这公筷。各自把碗里的食物送入嘴里,再用各自的私筷。

    干净卫生,要不然太医院和司礼监那群老古董和死板东西,死活不肯同意孤与三位共食。”

    谭纶三人对视一眼。

    天子和太子赐宴,都是分食制,君臣各吃各的,这样一口锅,嗯,应该是两口锅里一起吃,真得少有。

    用公筷,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来,孤先打个样!”朱翊钧用公筷夹了些毛肚,在滚烫的红锅里泡着,“一、二、三、四”默数了十下,夹给谭纶,然后依次烫了些分给戚继光和萧如薰。

    “谢殿下!”三人分别欠身谢道。

    “吃!”朱翊钧给自己烫好了毛肚,放在蘸料碗里,用自己的筷子夹起来,按在蘸水里打了几个滚,又提起来,红润晶透,不停地滴着红汤汁。

    使劲地吹了吹,用嘴唇试了试,嗯,温度正好,一把塞进嘴里,闭着眼睛咀嚼起来。一股火辣香浓的味道在嘴巴炸开,毛肚的脆爽,蘸料的香辣,直冲脑门。

    爽啊!

    谭纶三人学着朱翊钧的样子,把毛肚吃进嘴巴里,神情各异。

    谭纶整个脸都扭成一团,狠狠几口,把毛肚硬吞下去。

    戚继光先是皱着眉,慢慢咀嚼着,嚼着嚼着,眉头展开,露出一脸欣然的样子。

    萧如薰尝到第一口就满脸兴奋,咀嚼的时候摇头晃脑,满脸的享受。吃到爽快时,嘟着嘴巴甩着头,就跟蜡笔小新一样。

    有了朱翊钧打样,大家逐渐吃开了。

    喝了一口冰镇酸梅汁,火辣的嘴巴被猛地一激,冰与火的交汇冲击,迸发出无限快感,在朱翊钧嘴巴里回荡,直冲脑海。

    谭纶三人也各自喝了一口冰镇啤酒和酸梅汁,也爽到了极点。

    辣到极致,来一口冰凉之物,否极泰来,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又吃了几口菜,喝了几口饮料,朱翊钧闲聊起来。

    “谭公,有御史弹劾你!”

    谭纶一愣,笑着问道:“殿下,敢问弹劾臣什么?”

    “去冬图们汗移师辽东北部,打得我们措手不及,有御史弹劾你察敌不明,说区区数千里,近十万兵马的调动,你居然一无所察,被北虏所乘,差点酿成大错。

    弹劾你失职失察,玩忽职守,不明敌情,不通军略。”

    谭纶呵呵一笑,用公筷夹了一筷子辽河草原的羊肉,放在清汤里烫熟了放到碗里,尝了一口,好吃!

    草原上的羊,赶到京师现杀,真得好吃!

    朱翊钧吃了一口牛肉,张北的牛肉,也是赶到京师现杀的,沾上蘸料,香,好吃!

    他喝了一口酸梅汁,继续说道:“戚继光,也有人弹劾你。”

    “殿下,弹劾臣什么?”

    “弹劾你今春形势大好之时,为何不主力尽出,挥师北上,乘胜追击,以求全功?非要困守滦河,防备什么黑石炭。

    六万察哈尔部主力都被打败了,三四万杂牌骑兵还有什么好怕的?就算他们想兴兵南下寇边,千里之境,也是有迹可循的。”

    戚继光与朱翊钧相熟,早就了解他的脾性,连忙说道:“殿下,臣知罪。臣没有开天眼,能在方圆数千里的地方,一眼就把敌踪发现出来。”

    “哈哈,你知罪就好了。还有御史连谍报侦查局也弹劾了。说侦查局耗费人力物力,在北虏埋下那么多暗桩坐探,竟然连北虏这么大的行动一无所知。

    废物,浪费钱粮,不如撤掉算了。”

    谭纶和戚继光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萧如薰反倒吃得更加爽利,吃得满头是汗,连鼻子尖都冒出汗来。

    朱翊钧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些御史啊,各个自诩饱读兵书,智谋无双,料敌如神啊!数千里的地方有多大,他们心里就没个数吗?

    偏偏在他们心里,就跟自家院子一样大,一眼看去,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戚继光无奈地说道:“从滦河最上游的兴化城到开原城,东西有一千五百里。京师到济南,也不过一千里。

    从图们汗王帐兀鲁胥河畔到背靠蓟州镇的承德城,南北有一千里。东南西北方圆五千里的地方,足有山东加上京畿这么大,不要说十万兵马踪迹,就是二十万,三十万大军也很难察觉。

    何况漠南地广人稀,北虏骑兵飘忽不定,难寻踪迹。他们这样上疏弹劾,过于苛刻了。”

    谭纶捋着胡须补充道:“此前大明对边关以外,两眼一抹黑。就算是北虏酋首的名字,也是口口相传,从商旅口里打听出来的。

    谍报侦查局在诸边镇和商队的支持下,费尽心思在北虏权贵身边埋了暗桩细作,他们居然要求我们对北虏一切动向了如指掌。

    亲近之人,如果处心积虑,也能把你蒙在鼓里,何况千里之外的敌人。”

    朱翊钧点头称道:“谭公和戚将军说得对。大明边事糜烂,孤看啊,全坏在这些不通军事却自以为是的文官身上。

    或怯敌畏战,贻误战机;或轻敌浪战,冒进求成,最后的结果是边关将士们的鲜血白流了。”

    萧如薰突然在一旁说道:“‘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殿下和谭公重兵囤积滦河,戚将军不敢轻离滦河,就在于先为不可胜。

    我东北软肋就在滦河一线,一旦破边,就可直入京畿,天下震惊。”

    朱翊钧赞许地说道:“对!战争肯定是互有伤亡,以命博命而已。己方伤亡小,对手伤亡大,就是我胜;反之就是我败。

    东北战事的部署,孤反复思考过,是最优选择。只要护住京畿不失,大不了孤以辽东换察哈尔部王帐。辽东可失而复得,但察哈尔部王帐一失,图们汗就会威严扫地,再无翻身之力。”

    “殿下英明!”谭纶、戚继光和萧如薰齐声说道。

    “哈哈,能得三位赞许,孤心里满是自豪,以此水代酒,敬三位,敬东北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敬大明!”

    “敬大明,煌煌如日月!”

    四人痛饮一杯后,开怀大笑。

    又吃了几口菜,朱翊钧继续往下聊。

    “元敬,你弹劾李成梁的上疏,孤看了。”

    “殿下,此事臣派人再三核实,人证物证皆在。”

    “你的弹劾督理处转给中军都督府,中军府会有公正裁定下来。严肃军纪,孤一再强调。要不是曹公和文长先生再三劝解,广宁伯这个爵位,孤都不想封给李成梁。

    谭公。”

    “臣在!”

    “你去跟李成梁好好说一说,他要是还如以前那样胡作非为,纵容部下,军法国律不容他!

    孤的凌烟阁里,不会给一个不遵军纪的人留位置!”

    见朱翊钧说得如此严厉,谭纶马上应道:“臣遵令旨!”

    朱翊钧又说道:“提起李成梁纵容部下抢掠一事,孤还想起一件事。这次孤能容下李成梁,就是他没有杀良冒功,要不然什么广宁伯,孤直接封他做广宁城的城隍!”

    谭纶、戚继光和萧如薰听了后,喉结忍不住抖动了两下。

    死人才能被封城隍。

    “癸亥之变,蓟辽总督杨选为了逃避罪责,居然指使前线将领杀归附蒙古人,以其首级充功,结果酿成大变,造成蓟州镇兵马失陷。

    丧心病狂!

    孤也觉得这是关外蒙古部落降而又叛,无法归心大明的原因之一。杀一北虏首级,可换取不菲的赏银。

    在某些穷凶极恶的边军官兵眼里,蒙古六翼的牧民不是大明子民,而是行走的赏银。少数边军官兵,为了一己私利,杀良冒功,结果把朝廷费尽心思笼络的蒙古左六翼逼反,好好的局面悉数败坏。

    孤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谭公、戚将军,你们尽快拟废除北虏首级领赏的旧例,好好杜绝这一恶行发生!”

    “遵令旨!”

    火锅吃得差不多,酸梅汁和啤酒也喝得肚饱,朱翊钧打了个饱嗝站起来,有内侍走过来。

    朱翊钧端起水杯漱了漱口,把水吐在盆里。又有内侍捧上盛满温水的铜盆。

    朱翊钧洗了几把脸,用干毛巾搽拭了一遍。

    谭纶三人也起身,漱口洗脸,跟着到旁边的阁间里用茶。

    清风先是吹过杨柳的树荫丛中,又沿着微波荡漾的湖面,带着柳叶的清香,湖水的滋润,凉爽地吹进来,让人心旷神怡。

    朱翊钧四人一边喝着茶,一边任由凉风轻拂,拂去身上的热气。

    “元敬,承德城夏天凉快吗?”

    戚继光马上答道:“殿下,承德城夏天比京师凉快多了!”

    “好,元敬,尽快把滦河经营成大明腹地,以后孤每年去那里避暑,再召集漠南漠北的蒙古诸侯伯,在承德城聚会。

    汉蒙一家,常来常往,才显得亲近。”

    蒙古人,多好的打手啊,必须好好笼络一番,以后打通欧亚大陆桥,嗯,现在叫震洲大陆桥,他们是主力军。

    水陆并进,一带一路!

    不尽快打通西边的水陆通路,自己即将发动的工业革命,哪里来的倾销市场,不盘剥你们,我怎么让大明子民过上富足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