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在那漫天礼花的陪伴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村委会。

    卫青和梅香香一样,没有什么朋友,当年在东莞一起打工的那群小姐妹里,卫青业绩最好,难免被孤立,而梅香香业绩最差,也没有人愿意与她为伍。

    人,终究是孤独的。

    梅骨是卫青愿意敞开心扉,也愿意对卫青敞开心扉的人。

    梅骨从村委会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份打印稿。

    “我刚写完的一篇短篇小说,卫青,你能帮我看一看吗?”

    卫青不可置信看着梅骨:“姐,我没什么文化……”

    “难道你和香香一样,看字会头疼?”

    那倒不会,她读书那会儿成绩还不错的,只不过是雷辣珠和卫桂凤不叫她继续读书了而已。

    “你是我第一个读者,看完给姐提提意见。”

    “嗯,好。”

    卫青欣然接受了梅骨的任务,带着梅骨的小说回家了。

    啊,她哪是第一个读者呀?她分明就是故事的主人公。

    魏清,卫青。

    故事里的魏清起诉了她的继兄,继兄想要赖账,法院强制执行了他的房子,那房子原本也是魏清的钱买的。

    魏清有了钱,去做了试管婴儿,魏清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哦,不是,那只是魏清梦境中的剧情。

    现实是,魏清被骗了,不孕不育的始终是她的丈夫。

    卫青看着窝窝囊囊的堪龙书,心头一咯噔。这些年她去查不孕不育,医生只是说她有一边输卵管堵塞,但不代表这就会绝育啊。而堪龙书,始终未去查过。

    “过了春节,你也去医院检查检查吧。”卫青开口。

    “检查什么?”

    “不孕不育。”

    堪龙书刚在年夜饭桌上,和继父喝了几杯酒,脸颊红红的,眼神朦胧而浑浊。

    他嘿嘿笑起来:“卫青你是不是傻?哪有男人查这个的?”

    “怎么没有?大城市里多的是。”

    “这是在永和村,传出去,不怕被村里人笑死啊?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永和村里的男人们,自尊心总比女人强很多。

    “可要是你也有问题……”

    “卫青,没钱做试管就不要做,反正我已经有小月了,我很满足,小月出生几天就抱到咱们家了,和亲生的没区别。”

    对于卫青来说,区别大了。

    小月对卫青不亲啊,卫青辛辛苦苦赚了钱,供她吃喝供她读书,可是卫青说不得她半个字,她但凡行为习惯不好的时候,卫青想教训她,公婆都会跳出来护着。

    小月只听爷爷奶奶的话,在小月眼里,卫青就是个恶毒的养母。

    如果是自己生的孩子,就不会这样了吧?

    看看卫桂凤如何对她的,她又是如何对卫桂凤的?

    如果卫桂凤不是亲生父亲,只是养父,她早就扔下卫桂凤不管了,可是血缘像一根砍不断的绳索,不管她多么厌恶卫桂凤,多么痛恨他,她都无法摆脱他。

    一定要一个亲生的孩子。

    卫青心里强烈渴望着。

    而堪龙书已经拖着醉醺醺的身体倒在床上了:“卫青,你要是有钱做试管,我不拦着你,没钱做试管,咱就不做,别把脏锅扣我头上,换你的心安。不能生的是你,不是我。”

    床上响起了堪龙书打呼噜的声音。

    哦,魏清的现实,也只是故事而已。

    卫青苦笑起来,所以,还是得向卫顾北要钱。

    魏清起诉了继兄,继兄赖账,法院强制执行了继兄的房子……

    卫青的心头咚咚敲鼓。

    表姐哪里是在写小说,分明是在为她出谋划策呀。

    ……

    ……

    王家,年夜饭桌上,只有老王书记、妻子余如彩,儿子王步尧。王清尧躲在房间里,不肯下楼吃年夜饭。

    “你姐还为永和苑担保的事生气呢?”老王书记问王步尧。

    王步尧点点头:“大概是吧。”

    老王书记和妻子、儿子,一起去银行签了担保的字,有老王书记一家为村集体担保,银行很快批了款。

    王清尧被蒙在鼓里,等发现时,永和苑项目已经轰轰烈烈启动了,她生气地不与家人说话。

    “我去叫她……”余如彩说着起身,老王书记拉住了她。

    “不用,她想不通就让她自己想通好了,大家都是为她好,她不领情那是她自己不知好歹。就这点领悟力,还想接我的班呢。”

    接棒老王书记,成为永和村新一任村书记,一直是王清尧的志愿。

    工作中王清尧十分强势,很有老王书记的风范,永和村人慨叹虎父无犬女之时,私下又有些抱怨,总觉和老王书记比起来,清尧书记虽然也能干,但不太懂得变通,工作态度太过强硬,以至于常常让群众矛盾激化。

    以权压人,不是工作的好方法。

    老王书记不止一次提醒王清尧,但王清尧听不太进去。

    “她和龙剑最近怎么样了?”老王书记和余如彩都看向王步尧。

    王步尧挠挠头,你们问我我问谁?

    他和这位姐姐,关系也不咋地呀。

    “往年除夕,龙剑都上咱们家吃年夜饭的,今年没来,还用问吗?”余如彩悻悻然地说。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堪龙剑那孩子真心不错的,如果清尧真的和他分手,那实在太可惜了。

    如果单从老丈人的角度,老王书记也是喜欢堪龙剑的。一个家境优渥的体制内女婿,年轻帅气,品性温良,只不过是不够大胆豪爽而已。

    过日子要的是安稳,可不需要什么冒险精神。

    设身处地想想,如果王清尧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儿媳妇,儿媳妇未过门,就背负数百万债务,哪个婆家不担忧?

    老王书记和余如彩身为父母,用心良苦,希望清尧总有一天能理解。

    这里不是北上广深的大城市,这里只是一个小村庄,容不下那么多单身不婚的女性。王清尧再能干,也是要有一个归宿的。

    堪龙剑是一个好归宿。

    不让王清尧参与银行担保,是因为她是女儿,女儿是要出嫁的,不能让她背着债务危机出嫁,以免影响她在婆家的生活,影响夫妻感情。

    儿子就不同了,儿子不必出嫁,他和妻子可以为他兜底。同样,儿子也得为他们养老。

    这算重男轻女吗?

    老王书记胡思乱想的时候,王步尧已经起身,拿了保温盒打包饭菜。

    煎得金黄灿红的大青蟹,有红膏的拿两截。

    非物质文化遗产,以海鲜为主料,融合了高汤、淀粉和鸡蛋清等辅料烹制而成的彭海汤,盛一碗。

    畲族九稳包来一双,吃了稳稳当当,平平安安的……

    眼见王步尧要把一整桌年夜饭都搬空了,老王书记忍不住出声:“步尧,你这是干嘛,打包了去房间吃啊?”

    “是的,边看春晚边吃。”

    王步尧穿上长款黑色羽绒服,提了保温盒,就向外走去。

    “他不是说他去房间吃?”老王书记奇怪地扭头问余如彩。

    余如彩笑:“他又没说去谁的房间吃。”

    “他说他边看春晚边吃……”

    “就你们家房间有电视,是吧?”余如彩也站起身,拿了新盘子夹菜。

    “你也要去谁家里看春晚?”

    “我拿点东西送给清尧吃,我可没你这当爹的那么冷血无情,女儿饿肚子,我会心疼的。”余如彩把王步尧装剩下的美食装盘,向楼上走去。

    团圆桌上就剩了自己一人,桌上也只剩碗碟,老王书记突然生出孤家寡人的悲怆来。

    ……

    ……

    乡里,畲族九稳包店大门紧闭,却有笑声不时传出,和着门前的溪水潺潺。

    门内,大理石饭桌打开两翼,拼出一年只会拼一次的圆形,寓意除夕团圆的时刻。

    卫七巧抱着一一,坐在一家之主的位置上,吃着蓝父精心准备的年夜饭,乐得合不拢嘴。

    一一被喂养得很好,胖嘟嘟的,倒是梅香香,没什么长肉,还因为带娃的缘故,整个人显得憔悴。

    饭桌上的笑声,都因为一一。因为一一,卫七巧开心、梅香香开心,蓝父也开心。

    他们的目光集中在一一身上,逗不完的娶,说不完的哄孩子的话,尽管一一还小,压根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一一睁着眼睛默默看着他们的样子,就足够让他们激动的了。

    只是他们的快乐和蓝祎无关。

    蓝祎坐在圆桌一角,快速吃完饭,便起身上楼。

    他们的快乐是一一,他的快乐是打游戏。

    听到脚步声,卫七巧才惊觉蓝祎离席了。

    她扭头看楼梯,只看到蓝祎穿着拖鞋往上走的一双脚,很快,那双脚也看不见了。

    “他真的好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楼,也不吵大家……”卫七巧对蓝父夸奖道。

    蓝父尴尬赔笑,心里又十分感动。

    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卫七巧一个人可以如此喜欢他的儿子蓝祎。

    卫七巧的盛赞却让他无法接口。

    面对卫七巧对蓝祎的赞美,蓝父惭愧不已。

    蓝父正心虚着,卫七巧就说:“如果蓝祎能把工资交到香香手上,就没有任何缺点了。都做爸爸了,该拿钱养老婆孩子的,你说是不是,亲家公?”

    卫七巧说得没错,但蓝父无能为力:“外婆你说得没错,可是蓝祎不听我的。”

    “不怪蓝祎,怪香香,没本事让蓝祎拿出钱来。”卫七巧白了一旁梅香香一眼。

    好在蓝父替梅香香说话:“也不怪香香,蓝祎姨妈都没能让蓝祎拿出钱来。”

    上次,卫七巧托了蓝祎姨妈和蓝祎说情,蓝祎就像一块密不透风的钢板,姨妈的风也吹不进去。

    “也怪不了姨妈,蓝祎的工资自己都一分不花,就那么攒着,别人又怎么可能花得了他的钱?”

    梅香香并不气馁,现在的蓝祎不打人不发作,每天安安静静打游戏,偶尔还能抱一抱一一,她已经十分满足了。

    蓝祎的工资攒着也有好处,将来家里有了什么需要花钱的大事,他非拿钱不可的时候,总得把钱拿出来吧?

    蓝祎又不是把工资全部自己花了。

    梅香香这样想着,心情就不难受了。

    卫七巧也不难受,反正她又不打算花蓝祎的钱,工资拿不拿出来,她其实是无所谓的,只是想帮梅香香争取些福利。不管梅香香能不能得到蓝祎的工资,反正她自己能得到一顿免费的年夜饭不是吗?

    满桌子鸡鸭鱼肉,若不是蓝父斥资招待她,她平日里哪舍得吃?

    卫七巧一边吃着蓝家的年夜饭,一边想到梅骨那个不孝女,除夕夜一个电话都不打给她,如果她不是被蓝父请到乡里来吃年夜饭,不孝女也不过问她是否会在除夕夜饿肚子。

    想自己从前省吃俭用供梅骨读书,卫七巧就觉得不值得。

    但想到梅学文,卫七巧就满满的心疼,好孩子一个人在桥乡,人生地不熟的,还要在纺织厂里干苦力活,不知道年夜饭又是在哪里吃的。

    苏家有没有喊她的学文一起吃年夜饭?

    她的学文哪,她的学文真懂事,白天的时候还给她打电话问候她了……

    卫七巧心疼得眼睛潮湿了。

    ……

    ……

    村委会一楼,空荡荡的会议室内,日光灯雪亮。

    王步尧将保温盒的盒子一个一个摆在桌面上,全是好吃的。

    梅骨要流口水了。

    “谢谢你啊,步尧。”

    “快吃吧。”王步尧剥了蟹腿,笑吟吟递到梅骨跟前。

    会议室的门口站着陆景升,他去找林鹤泉喝小酒,喝得七八分醉,保留了一二分清醒,从小酒楼里打包了两样菜,想要送来给梅骨吃。

    他以为除夕夜,梅骨是没地方吃年夜饭的。

    打脸了。

    陆景升提着打包盒,负气离开了村委会。

    陆景升喝醉了,打包盒在他手上摇摇晃晃,永和小区的街道变得奇长无比,怎么走也走不到家里。

    路旁,一户洋房的门打开,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

    女人朝陆景升招招手,陆景升就调转脚步向她走去。

    女人的两个孩子也冲了出来,一边一个抱住女人的腰,全都激动地喊起来:“陆叔叔!”

    陆景升将手里的打包盒摇摇晃晃伸到女人和孩子们跟前:“喏,给你们带的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