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泽没有反抗,任由安室透的手落在了头顶。

    “对不起,他们说,对不起。”唐泽更深地埋进自己手心里,“……骗子。”

    听上去并不是太具体的信息,手掌拍抚着唐泽的头发,安室透冷静地分析着。有可能唐泽夫妇和他之间有一些约定的暗号,秘密账号,定时邮件之类。

    联系频率不会很高,否则唐泽不会在几个月后的今天才有所反应;消息应该不长,不会是实物载体的,因为唐泽原先没有出门的打算,他的外出是别人邀请后的临时起意。

    电话,邮件,短信,社交平台SNS……唐泽夫妇长期受组织控制,工作的研究设施具体位置都难以找寻,如果联系方式经由他们操作,一定逃不过组织的监察,而操作方必须有渠道能获知他们的人身安全情况……

    综上所述,唐泽夫妇在组织内存在秘密联络人。

    安室透紫灰色的眼睛转动着,折射出锐利的光。

    “……他们回不来了。”唐泽的声音闷在手掌的环绕中,沉闷又窒息,“我就知道,我早就该知道。”

    “上次你告诉我,你的父母一直在国外工作。是很危险的职业吗,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出事了?”唐泽对他父母的研究项目是否知情,如果知情,知道多少,这非常重要。安室透弯下腰,试图审视唐泽的表情。

    唐泽被盖在手掌中的双眼正紧紧闭合,睫毛在眼皮用力的压迫下抖动着,不知道是否正在压抑泪水:“他们都是学者,但是他们的工作……危险,很危险。”

    他知情,最起码知道唐泽夫妇二人遭到胁迫的事实。

    不,说不定要更进一步,唐泽夫妇不像雪莉,不是组织培养起来的科研人员,他们正是因为研究的项目本身吸引到了组织的目光,才会无知觉地落入了蛛网,慢慢被黏贴,被蛛丝缠绕,最后困死其中。

    在被组织控制前,唐泽昭跟在二人身边生活了十年,就像组织判断的那样,他手里一定握有更关键的东西。

    安室透知道,此刻他应该继续诱导下去,他应该用平和的口气说几句虚伪的宽慰之语,比如“别想太多”、“没有确切消息不要放弃希望”、“别太紧张”,进而通过否定他父母的死亡,刺激这个压力在逐渐累积的少年人彻底崩溃,或者彻底爆发,在他失控的情绪中获取更多信息。

    但是看着唐泽用力按在脸上的指尖,他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唐泽,我说过的,有任何困难,你都可以告诉我。”

    他确实可以用更冷酷的技巧套取想要的信息,但要把一个少年的悲痛之情利用到底,引爆对方苦苦隐藏的伤痛,又有些太过卑劣了。

    说到底,现在的唐泽只是一個不幸失去家人的孩子。

    他不是在面对组织里那些法外狂徒,把这些手段用在唐泽身上,是令人不齿的。

    唐泽从手掌中抬起头,用蓄着泪水的眼睛微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是他的道德底线太灵活了吗,还是这个世界的红方确实良心都大大滴有。

    以唐泽的经验来说,当面对完全处在弱势,情绪混乱的目标时,应该树立更有压迫力、看似亲切却不容置疑的权威,通过倾听和认可来稳定主导权,然后再打压否定对方的部分观点,由此来确立更不平等的对话关系。

    在这种由上至下的凝视状态中,对方会很容易控制,可以得到最可信的情报。

    唐泽都已经开始准备情绪爆发的高潮段落了,结果安室透突然放松了对话题的主导,让唐泽险些直接出戏,情绪差点没接上。

    ……不要擅自换台本啊你!

    不过唐泽思路转换得极快,他抿紧嘴,用似乎意识到什么的眼神,看向安室透,反问:“任何困难吗?”

    安室透被他看得一怔,嘴上还是继续安慰:“不要担心说出难处,会给别人带来困扰。就算别人帮不上你的忙,能说出口,总比压在心里强。”

    太好心了,卧底先生,这样不就暴露了伱在这件事上的角色了吗?

    于是唐泽用被泪水湿润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正在微微颤抖着。

    “我很害怕,安室先生,最糟糕的噩梦成真了。”他把两手交握起来,似乎想压住不断发抖的手指,终于把压在喉头的话抛了出去,“他们说他们会回来的,再见面,我就会是个大孩子了。但是他们还说过……如果他们回不来了……我就必须快点逃走,越远越好。”

    “安室先生……”唐泽的眼神充满悲哀,这让他浅蓝的眼睛灰暗了起来,“可是我已经,没机会逃走了,是吗?”

    唐泽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他这句反问中充满了深切的绝望,也让安室透明白自己刚刚的犹豫,确实错失了机会。

    他没有用轻忽的态度击溃唐泽的情绪,也就暴露出,自己在这件事上对唐泽的处境是充满同情的。

    唐泽很敏锐地听出了这种同情,也就发现了部分真相,即“安室透对唐泽父母的死是知情的”。

    往下继续推理,那么他的角色的确是唐泽的保护者,毕竟狱卒也有义务负责囚徒的安全。

    唐泽的害怕,不仅仅是害怕听到了父母的死讯,更是在害怕他。

    “是的。”安室透没有试图扭转这种形象,他重新站直起身,“我很抱歉。”

    再往下的交流就不应该在店里进行了,人多口杂,安室透只能暂时打住。

    他看着唐泽再次无力地低头,再次露出没有遮拦的脖颈,像个等待铡刀落下的死囚。

    “怎么了,你们俩。”他们俩交谈的声音很轻,榎本梓没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内容,只看到唐泽的情绪越来越差,整个人快要伏在桌面上了,有些担心地走近询问。

    “没事,榎本小姐。”安室透熟练地露出营业微笑,“唐泽他心情不太好,有些不舒服。”

    他拍拍唐泽的肩,无奈地看着唐泽被他一拍,整个人都抖了一抖,只好指指楼上:“放轻松一点,没事的唐泽。你先上去休息吧,等打烊了我们好好谈一谈。”

    “好。”唐泽垂着脑袋,没有做任何抵抗,站起身慢慢朝阁楼过去了。

    安室透略感担忧地看着他耷拉的肩背,虽然没有用诱导的手段摧毁唐泽的防线,但他是监视者的事实同样给唐泽带来了打击,精气神都像被抽走了似的。

    安室透感到十分冤枉,他是以波本的身份接近唐泽的,但他可从来没真正用波本对待目标的心态,对待过唐泽。

    但现在就算他直言自己并无恶意,唐泽恐怕也很难相信了。希望唐泽冷静下来之后能想明白这点。

    拖着脚步走上楼,唐泽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什么颓丧痛苦。

    “这波学灰原哀学的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唐泽自言自语地揉揉脸。

    刚才为了增加情绪的张力,他怼了自己脸蛋子半天,怼得还真有点疼了。

    依照灰原哀常用的自我放弃型行为逻辑,他表现出放弃挣扎闭眼等死的倾向,良心很大的假酒果然决定要跟他稍微摊一点牌,免得明明什么都没做,受害者被自己吓死了。

    而为了备战今晚的谈话——

    唐泽一伸手,从通勤包里拽出了一台手提电脑。

    这是回来路上新买的。发现爹妈的学术能力如此要命之后,唐泽不得不抓紧了解一下他们到底是研究什么的。

    他把目光,放在了自己的通勤包上,摸向那块小小的存储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