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大城市里的孩子,在乡下长大的孩子童年要自由很多。

    无论是他们去游泳也好、赶海也好、钓鱼也好、还是去抓知了、掏鸟窝也好,父母一般都懒得管,并不会因为他们啥时候一大早就跑出去、或者回来的时候晚了点而过于担心,毕竟小岛就那么大,跑也跑不到哪儿去,除非晚饭都做好了还没有回家,那就铁定会挨一顿批评了。

    毕竟没有什么比准时回家吃饭更重要的事情了。

    两辆自行车从狭窄乡道的拐角处出现,并排骑行着,最后在两座紧挨着的院子门前停下。

    “方为,你的车真润!要不以后咱俩都换着骑好了!”

    “想屁吃呢你,拿旧车换我新车这种话也说得出来?快点下车还给我。”

    “小气鬼!”

    “闭嘴。”

    少女略略略地跟他做了个鬼脸,这才把两人换骑的自行车换了过来。

    “待会儿吃完饭一起去溜达不?”

    “不去,你作业都做了?”

    “……!!”

    徐采苓脸色凝重,大概是漫长的暑假过得太舒坦了,以至于刚开学这会儿,都忘了还有作业这回事儿。

    两人的座位隔得远,方为也不知道徐采苓这两天上课上的怎么样,不求她有多认真听课,只要上课没有偷偷在看漫画,就算是进步了。

    跟她两辈子加起来认识那么久,方为也知道采苓这丫头其实并不笨,很多时候心思都机灵细腻得很哩,这偏偏这份心思没在学习上面,换做自己是她老爹,多少也会被气死的。

    可这也没啥办法,学习这种事本来就是靠自觉更多,强迫也强迫不来,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都一样,说得多了反而激起叛逆,总是要根据每个人不同的性格来采取不同的策略的,不能盲目认为严管严教就是教育圣经。

    对于自己这位小青梅的性格,方为再了解不过了,说是比她老爸老妈对她还了解都不过分。

    说句不要脸的话,方为自认为自己在她心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从小她就是他身边的跟屁虫,很多时候,徐采苓都会以他为标准,而且对他也相当的信任。

    那么这种情况下,方为只需要做好自己这個榜样就行了,总会潜移默化地给她带来影响和改变的。

    思她所思,想她所想。

    理解,其实是一种比血缘关系更近的距离,但却是一种比血缘关系更难拥有的东西。

    “那你的作业做了没?”徐采苓问。

    “还没呢。”

    听方为这么一说,少女顿时松了口气,凝重的表情也放松了下来——

    “那晚上我们一起做作业好了!你不准偷偷先做!”

    “嘿,我就要偷偷先做。”

    “你!”

    还没等少女修长的腿儿一脚踹过来,方为就笑着躲开,打开院子门回到了家中。

    熟悉的小院儿,里面停放着老爸的摩托车、老妈的自行车,客厅的门打开着,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电视机声音,屋顶烟囱飘起炊烟,隐隐还能听见厨房里锅铲碰撞的声音。

    方为停好单车,从鼓鼓囊囊的裤袋里摸出几颗咸干花生剥着吃,花生壳捏在手里,像弹玻璃球似的,屈指一弹,花生壳就打着旋儿飞出去好远,然后精准地落到趴在围墙上懒洋洋睡觉的猫头上。

    “喵?”

    七月抬起头,无聊地看了他一眼。

    “整天睡,睡醒了晚上又跑出去野是吧?”

    “喵……”

    “下来。”

    虎头虎脑的大狸花猫,从围墙上蹦了下来,七月的体型比一般的狸花猫大一整圈,这会儿足足都有十二斤了,肥肥壮壮的它落到地面上,却像是踩在棉花上似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方为不知道在岛上的猫猫圈子里,七月是不是有什么‘丧彪’‘霸虎’之类的江湖外号,总之在外头见到它在鬼混的时候,他也给它面子,没有叫它小名,倒是这臭家伙经常装不认识他,高冷的很。

    在家里就不会了,这位菠萝岛猫猫头头跟小甜甜似的,随叫随到,拱着大脑袋亲昵地蹭蹭方为的腿,还是个死夹子呢,‘喵~喵~喵~’的。

    “伱要是再把别人家猫揍了,哪天被人抓住打瘸了腿,看我管你不。”

    “喵~”

    方为使劲儿揉了它一把,然后把它丢到一边。

    走进屋里,老爸正在看电视,事实上电视也没怎么看,纯开着当个背景音乐。

    方先锋这会儿,正像个小学生写作业一样,弯腰在茶几的小本子上写写算算什么,一旁的计算器按得哔哔作响:[归零!归零!]

    方为知道,他这是在算账呢,毕竟是个鱼贩子,每天收工后都要把今天的账目仔细统计一下。

    老爸也就小学文化水平而已,初中都没上过,老妈比他读的书多一点,也就真多一点而已,读完了初一才辍学,这是他们那代人非常普遍的现象,甚至很多老爸的同龄人,连小学都没有上完。

    由此可见,柳知意的爸爸,作为那个年代县里的第一位大学生,含金量有多高了。

    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可不比后世满大街的大学生,那时候可真的是香饽饽,即便是放到千禧年这会儿,大学生也依旧相当珍贵,谁家出了大学生,整个岛都知道。

    柳知意的老爸在沪海做什么工作,方为不太清楚,但他能在沪海安家生活,对于一个偏远贫穷的小海岛出身的人来说,就已经是个顶了不起的人了。

    听到动静,正在算账的方先锋抬起头来看了看。

    “回来了?”

    “嗯,爸,算账呢?”

    “对啊,我都算好几遍了,有八毛钱怎么都对不上,奇怪……”

    可别小看这八毛,平常在码头收鱼的时候,计价都是要精确到分的,要是多了这八毛倒还好,要是少了这八毛,估计老头得念叨一晚上的。

    老爸的账本只有他自己能看懂,记录的毫无章法又混乱,反正方为是帮不上忙了。

    方为正想着说些什么提醒时,老头一拍大腿,整个人的表情都轻松起来了。

    “对上了?”

    “对上了,这有条数我给记重了!”

    方先锋如释重负,这要是少八块钱啥的,他反而不会找的那么辛苦,毕竟数额大,肯定容易找出来问题,最怕就是这种几分几毛的,有时候错记或者漏记,对账时得头疼老半天。

    方为好气又好笑,说道:“要不改天我去书店,给你借本会计的书看看学学,爸你这账本写得乱七八糟的,我都看不懂。”

    “你看不懂不是正常,我能看懂就行了。”

    “总得规范点啊,账目多的时候,你咋整?”

    “我又没读过书,你让我学我也学不明白啊,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还不是一样没出过错?”

    “又来了是吧,经验主义是吧。”

    “……”

    儿子的话,让老父亲陷入了沉思。

    好一会儿,他才皱眉无奈道:“关键是你说的那些书我也看不懂啊,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干啥?”

    “此言差矣!有心学习什么时候都不晚,之前央视报道的那个企业家,人家宗庆后42岁了才开始白手起家呢,之前不也是个农民工人?做过农活、修过大坝、挑过大粪、现在人家的企业做的多大。”

    “娃哈哈那个?”

    “对啊,爸你才三十八岁,还年轻,大好前途有的是!”

    “呵呵,你这么一说还挺像回事儿。”

    “我说真的,爸你真该抽空去学习财务上面的东西,光看书肯定没用,但你有的是实践机会啊,边看边学,怎么就学不会了?”

    “有道理。”

    “那行,改天我去书店给你借几本书回来,省得你晚上没事在打游戏,魂斗罗还没玩腻?”

    “游戏还是要打的,累了一整天了都……”

    “少打点,干点正事。”

    “行吧……”

    方先锋顿感惭愧,又想到什么,他愣了愣……不对呀!你他娘的!到底谁才是老子啊!怎么这臭小子还反过来教训他了?!

    可偏偏这小子说的有理有据,逻辑清晰,他还找不到反驳的地方。

    不是、我也当过儿子啊,跟我家老子相处时我像儿子也就算了;现在我终于当了老子,怎么跟我家儿子相处时,我还是像儿子?

    满头的问号和某种倒反天罡的事实,可把方先锋郁闷得不轻,差点一拍桌子叛逆了都。

    “你小子,上哪学得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老师教的,我们新班主任是大城市来的,见过大世面,她最常说的就是,学习就像是种树,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

    方先锋将信将疑地瞥了他一眼,自家这臭小子从小就比别人成熟,这么多年也早就习惯了,也许是从没体会过当爹的烦恼,比起同龄人来,三十八岁的他倒似乎显得心态都年轻很多。

    “那改天你们老师来家访,我得好好跟人家请教一下。”

    把儿子对他的教训转变为老师的教训,老父亲顿时觉得好接受多了。

    方为倒是无所谓,乡下人对老师都尊重的很,怕是哪天文素素真来家访,老头除了客气之外,也不知道说什么话了。

    这年头乡镇里的中小学老师,经常会组织老师到学生家里家访,说是家访,其实跟做客聊天也差不多。

    原本应该待在学校里的老师,出现在自己家里,这种感觉怪奇妙的,方为还记得上辈子小时候,老师来家访时,自己都不好意思出来客厅一起坐,偷偷躲在房间里偷听老师和老爸他们讲话。

    很多家长也会趁这个机会给老师送点东西,都是村里人家,送的东西无非是一些鸡蛋呀、青菜呀、咸鱼呀、自己做的萝卜干、咸干花生之类的东西,也并非是什么送礼办事的意思,只是对老师的人情和感谢罢了,当然了,大部分情况,老师也不会收,实在推辞不掉时,顶多抓一把花生也就不再多拿了。

    见方为像小松鼠似的,从鼓鼓囊囊的裤兜里,掏出一大堆的咸干花生放到茶几上,方先锋还愣了愣,好奇道:

    “你上哪儿弄了这么多花生?”

    “您老师送的。”

    “……哈?什么我老师……哪个老师?住隔壁沙阳村的柳叔?”

    “对啊,就是柳叔公给的。”

    好家伙,他都没来得及给老师送礼呢,这臭小子倒好,反而把礼从老师家往自己兜里拿?

    “你小子是一点不客气啊!”

    “哎哎、爸!柳叔公硬塞的!我哪敢随便拿人家东西,不是你教的嘛,我都记着呢。”

    “……柳叔怎么给你这么多花生?”

    方为便简单把事情说了下。

    柳学纶,也就是柳知意爸爸的事,方先锋是听说了的,毕竟小岛就那么大,事情发生没多久,乡里乡亲的便都知道了,但还是听了方为说起,他才知道柳知意现在跟他们同班,而且还是这小子的同桌。

    柳学纶和方先锋是同龄人,也是小学同学,儿时也是很好的玩伴,只是方先锋读书不行,后来辍学之后,两人的人生轨迹就渐渐错开了。

    但无论怎么说,对于曾经这位轰动整个乡县的大学生,方先锋都是相当敬佩的,发生这种事,也同样感到遗憾和惋惜。

    甚至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去想,要是当年阿纶没有读那么多的书、没有见过那么多的世面,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方先锋不知道,但如果当年这个出去的机会是摆在他面前的话……

    呵呵,想多了,这种机会压根就掉不到他头上。他只不过是个读书不行、也没啥特长的平凡人,跟生活在这个岛上的绝大部分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经过几年的辛劳,娶了个满意的媳妇,生了个懂事的儿子,日子就这么平平凡凡的过着,早已没了再出去的心思了。

    方先锋从红塔山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许久才语重心长地说道:

    “人家柳知意也不容易,都是乡里乡亲的,你们帮衬她是应该的,更别说柳叔以前还是我老师,下次可不许再拿人家东西了。”

    “知道了爸。”

    道理方为自然懂,面对老爸的教育,他也没有丝毫反驳的意思,毕竟老爸有老爸的照拂、柳叔公有柳叔公的客气,这样的拉拉扯扯,大概就是所谓的乡里人情吧。

    “好好读书!学学你柳叔,他当年、可是相当了不起的人,你以后有机会,趁早也出去闯荡闯荡,别像你爸我这样,一辈子窝在这巴掌大的地方里。”

    或许方先锋自己已经没有了出去的心思,但依旧这样告诉着自己的儿子。

    “知道了爸。”

    “吃饭了——”

    厨房里传来了田喜兰的声音。

    方先锋起身,掐灭了还剩半根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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