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的眼中,夏言是个能力出众的人。

    纵观历史,能力越是出众的人,性格就越强势。

    为何?

    因为他们觉着自己就是神灵,神灵嘛!怎会和凡人妥协。

    王安石如此。

    他的儿子王雱聪明到了极致,也强势到了极致,竟想用征诛之术灭掉反对新政的臣子。

    当事不可为时,王安石其实可以暂且采取局部妥协、退让的态势,让新政得以延续。

    但这位执拗的相公,却昂着头,宁可死,也不肯低头。

    于是,新政付诸流水。

    爱子王雱倒下。

    他自己生不如死。

    夏言便是这等人。

    他可以为自己鸣冤,那高出普通人不止一筹的智商,轻松发现了构陷自己的线索,时间线不对。

    但聪明人大多自负,忽视了嘉靖帝要杀他的真正原因,从不是什么贪腐,更不是复套之议。

    是他的强势,导致了他的死。

    所以,所有人都觉得,夏言将死于这个夏季。

    甚至就在这几日。

    而为他鸣冤的蒋庆之,将成为祭品,随之黯然出京。

    黄锦也知道,但他更知道,自己的主子对夏言的不认罪有多深恶痛绝。

    所以,当夏言在囚室中跪下,说,“陛下,臣夏言,认罪。”时,黄锦知晓,自家主子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愿望。

    实现了。

    前首辅杨廷和和嘉靖帝斗了多年,不低头。

    夏言执掌权柄,不低头。

    二位首辅因此在士大夫中得到了名臣的赞誉。

    不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出色的事儿,而是因为他们顶住了帝王的压力。

    而嘉靖帝一直希望自己的首辅能俯首帖耳,为天下士大夫们打个样。

    所以,他选中了从不反对自己的严嵩。

    是,严嵩是谄媚,但朕要的便是他的谄媚。

    可现在夏言却低头了。

    “他怎会!”

    巨大的惊喜让嘉靖帝失态,起身,接着干咳一声坐下。

    黄锦知晓主子在怀疑消息的真伪,“陛下,裕王殿下当时在场。”

    是了,老三在。

    嘉靖帝问:“老三呢?”

    “殿外。”

    “问着他!”嘉靖帝不见儿子,令身边内侍去问话。

    少顷,内侍回来,说道:“殿下说,当时黄锦问夏言可知罪,夏言跪下,说,陛下,臣夏言,知罪。随后竟然哽咽落泪,痛悔不已。”

    老夏这不是痛悔不已,而是为自己一世清名而哭泣……蒋庆之心中感慨万千,越发期待拯救夏言能增加多少国祚。

    至于夏言,这位孤傲的前首辅敌人遍天下,唯有刚直的美名能慰藉一二。如今这個美名随着他认罪的消息,也将荡然无存。

    是该哭一哭。

    严嵩瞬间失神。

    他想到了昨日严世蕃的话。

    “夏言绝不会低头认罪!那是他的命!”严世蕃自诩揣摩人心的本事天下无敌,所以很是笃定。

    首席智囊的态度令严嵩老怀大慰。

    但,此刻他仿佛挨了重重一击。

    他捂着胸口,喘息了一下,觉得胸口那里有一团棉絮般的东西,堵的他呼吸困难。

    夏言!

    夏言若是能出狱,我当如何?

    他面色惨白。

    而崔元已经失态了,嘶声道:“夏言怎会认罪?”

    “你如何认为他不会认罪?”

    蒋庆之火力全开,“夏言不是蠢货,只是长久的孤傲让他忽略了自己所犯之错。陛下宽容不杀他,令他在诏狱反省。”

    是啊!

    朕原本是没想杀夏言不是。

    嘉靖帝有些恍惚,一种缥缈的感觉油然而生。

    美妙无比。

    神灵便是如此吧!

    嘉靖帝陶醉在这种神奇而美妙的感受中。

    表弟的声音源源不断传来。

    “再孤傲的人,也会被陛下的宽容打动。夏言是个聪明人,当孤傲被磨掉之后,在诏狱中幡然醒悟,臣,为陛下贺!”

    蒋庆之行礼,见嘉靖帝神色木然,心中不禁叫苦。

    老哥,你不会是……又改主意了吧?

    嘉靖帝突然叹息。

    “当年,朕与夏言,也曾君臣相得。”

    这话,一反曾经的厌恶。

    夏言,活了!

    瞬间,崔元面若死灰。

    严嵩低头,把一口老血咽下去,“臣,为陛下贺。”

    陆炳深深的看了蒋庆之一眼,若是眼神可杀人,此刻蒋庆之早已死了一万遍。

    “哈哈哈哈!”

    嘉靖帝起身,放声大笑。

    “夏言那个瓜皮终于知晓自己错了?”

    那个强项的首辅,终于对朕低头了。

    当这个消息传遍天下时,那些敌视朕的士大夫们,会如何?

    他们会愤怒若狂。

    但,朕最喜欢看到自己的对手愤怒欲狂,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

    等等。

    朕本来前几日就想处死夏言,是谁阻拦了朕?

    兴奋的嘉靖帝渐渐恢复了平静,看着蒋庆之。

    是庆之!

    蒋庆之又感受到了慈父般的注视。

    “蒋庆之……跋扈!”

    嘉靖帝突然冷着脸。

    卧槽!

    你属狗的?

    蒋庆之觉得不对,嘉靖帝有些像是神经错乱了。

    他最担心嘉靖帝嗑丹药嗑出的毛病。

    帝王的喜怒无常,在嘉靖帝身上展现的酣畅淋漓。

    “禁足三日!”

    蒋庆之抬头。

    本来暗喜的崔元愕然。

    三日!

    您这是在糊弄谁呢?

    禁足三日,就如同罚酒三杯!

    可蒋庆之顶撞之罪,就这么了结了?

    “是。”

    蒋庆之一脸唏嘘。

    嘉靖帝干咳一声,“夏言……”

    陆炳眯着眼,这是最后的机会。

    让夏言回家啃老米饭!

    那么,此事他们就算是败了,依旧可以聊以自慰。

    “黄锦。”

    “陛下。”

    “昨日有人和朕说,裕王的功课颇为不佳?”

    嘉靖帝的一个神转移,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但黄锦却接住了。

    “是,说是天气热了,殿下有些耐不住酷暑。”

    黄锦低眉顺眼的道。

    嘉靖帝冷着脸,“不说夏练三伏,至少也得做个样子。那逆子竟连样子都不做,可见跋扈之极!”

    殿外的朱载坖听到了老父亲的呵斥,不禁缩缩脖子,对身后的杨锡说道:“我最近不就是告假多了些吗?是去了表叔那里求教,父皇知晓的,为何……”

    杨锡低声道:“我的小祖宗,这是陛下借着……你就当好事就成了。”

    好事?

    莫名其妙挨了呵斥的朱载坖懵逼。

    “看来朕得给他寻个严厉些的先生。”

    嘉靖帝说道:“就夏言吧!”

    严嵩抬头,“陛下仁慈。”

    夏言竟然还能留在京城,让他不知是该喜还是悲。

    众人告退。

    等臣子们走后,嘉靖帝突然问:“最近可有人进诏狱和夏言接触?”

    黄锦说道:“先前奴便问过,诏狱的人说,陆指挥使严令不许任何人私下接触夏言,没人敢。”

    猜疑是帝王的孪生兄弟!

    当猜疑去后,剩下的便是欢喜。

    “夏言那个倔老头,也有今日?”嘉靖帝难得的调侃着自己的前首辅。

    “这下,那些士大夫怕是要如丧考妣了。”黄锦笑道。

    “那些猴儿。”嘉靖帝突然幽幽的道:“朕要杀夏言,几乎所有人都默然,严嵩等人更是极力赞同。在那时候……唯有庆之。”

    “夏言于庆之毫无用处,可见这娃果真是以诚待朕。朕却怪责于他!”

    嘉靖帝有些愧疚。

    “来人。”

    “陛下!”

    “赏……”

    ……

    蒋庆之被朱希忠拽到了自己的值房内。

    朱希忠亲自送上茶水,目光炯炯的盯着蒋庆之。

    “早些时候哥哥我觉着你在找死,可此刻却觉着……你早有预谋,说吧,伱是如何让夏言改口的。”

    “关我屁事!”

    这话,哪怕是傲娇女问,蒋庆之依旧会如此回答。

    “果真?”

    “十足真金!”

    蒋庆之喝了一杯朱希忠的茶水,“禁足三日,今日开始算吧!我得回去了。”

    “都下衙了,一起。”

    朱希忠起身,勾着蒋庆之的肩膀,“今日,风和日丽,哥哥我心情大好啊!”

    老纨绔这是疯了,玩什么感慨呢!

    蒋庆之愕然。

    朱希忠深沉的道:“夏言不该死,可不是谁都敢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去为他说话。庆之……”

    “别这么看着我。”蒋庆之觉得老纨绔有变身为老玻璃的危险。

    朱希忠认真的道:“哥哥以你为荣!”

    严嵩等人出来了,三人行。

    这边是二人转、

    五人前后出了西苑。

    西苑外,一个脑袋上还顶着几棵稻草,衣裳脏污的小老头负手而立。

    当看到严嵩时,他走上前。

    “严嵩!”

    严嵩老眼中闪过厉色,“夏言!”

    下衙的官吏们默然止步,看着前任首辅傲然指着严嵩,缓缓说道:“老狗,我没死,想来你会倍感失望吧!”

    严嵩默然。

    夏言呵呵笑道:“你严分宜当年惧我如虎,如今依旧如故。当年我视你为走狗。”

    他一字一吐的道:“哪怕你如今身为首辅,在我夏言眼中,你严嵩依旧是那条老狗!”

    这是打脸了!

    严嵩的老脸红了一瞬,积威之下,竟不敢反击。

    夏言的目光在崔元和陆炳身上扫过。

    当初在他的眼中,哪里有这二人的存在!

    夏言走向了蒋庆之。

    一揖到地。

    大礼!

    致谢!

    蒋庆之看着他,轻声道:“这该死的命运,终究被我扭转了!”

    脑海中,大鼎开始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