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走进殿内,就见一团东西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的想躲,但旋即忍住。

    这东西砸在他的老脸上,跌落身前。

    是被捏成一团的奏疏。

    是何处发生了大事?

    不对,奏疏都得先经过赵文华的手,再经过他严嵩的手票拟,最后才到嘉靖帝手中。

    赵文华不在,这几日严嵩父子辛苦了许多,得一份份奏疏仔细查阅,生怕有和自己父子相关的负面奏疏递进去。

    可所有的奏疏……都没问题啊!

    难道是东楼疏漏了?

    想到儿子的智谋,严嵩心中摇头,觉得不可能。

    “老狗!”

    御座上的帝王面色铁青。

    “陛下。”

    严嵩不敢辩解,缓缓跪下。

    “臣,万死!”

    换个臣子,必然会叫屈。

    换了夏言,甚至会梗着脖子说嘉靖帝羞辱宰辅。

    可严嵩之所以是严嵩,便是因为这份柔媚。

    陛下,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您说了算。

    这便是他侍奉嘉靖帝的风格。

    嘉靖帝眸子里都是冷意,“诏狱何时改做了酒楼?陆炳何在?”

    “陛下,陆指挥使……”黄锦看了一眼殿外,“还没到。”

    “上下一心,只瞒着朕。好一个忠心耿耿的严嵩,好一条忠心耿耿的老狗!”

    嘉靖帝咬牙切齿的道:“严首辅,何时准备谋反?”

    严嵩哆嗦了一下,伏在地上。

    就是五体投地那种姿势。

    浑身颤栗。

    “陛下,臣……万死!”

    不解释,不推诿。

    您若是觉着臣该死,那臣必然就该死。

    家犬在彻底的被驯服后,它会翻转身体,把最脆弱的腹部袒露在你的眼前。

    这便是臣服。

    严嵩此刻就像是一条臣服的老狗,把腹部摊开……

    果然,嘉靖帝的呼吸渐渐平缓。

    “滚!”

    严嵩满头大汗走出殿外,只觉得阳光分外美好。

    恍若刚从地狱回到了人间般的值得庆幸。

    伴君如伴虎啊!

    他喘息着,心想究竟是什么奏疏,让嘉靖帝如此恼火。

    诏狱……酒楼。

    文华!

    “元辅!”

    陆炳来了,微笑颔首。

    严嵩刚想使眼色,可身后传来了黄锦的声音,“陆指挥使,跟着咱来吧!”

    严嵩心中苦笑。

    走没几步,就听到殿内传来了嘉靖帝的咆哮。

    “诏狱何时成了赵文华的别业?酒肉侍候,可有女人?可有戏班子?狗东西,你便是这般回报朕的信重?瓜皮,朕……”

    呯!

    不知是什么东西砸碎了。

    接着是陆炳的惨哼。

    是文华坏了事?

    严嵩此刻才确定下来嘉靖帝发作的原因。

    诏狱,酒楼……

    那么,奏疏是谁递来的?

    回到值房,严世蕃一听就怒了,“所有奏疏都经过我手,哪有这份?这分明就是赵文华自己上的请罪奏疏。”

    严嵩捂额,“是了,唯有如此,方能避过我等的耳目。”

    诏狱的奏疏直接呈上帝王,不经过宰辅。

    “可陛下怎会提及什么诏狱酒楼?”

    “问陆炳!”

    陆炳来了。

    脸颊高肿,捂着脸道:“且等我去过问此事……”

    “不妥!”严世蕃叫住了他,陆炳反应过来了,“是了,若我亲自去过问,在陛下眼中便是欲盖弥彰,弄不好会认为我在毁灭证据。”

    赵文华,你特娘的究竟是做了些什么,令陛下震怒。

    陆炳叫来随从去问此事。

    随从晚些回来。

    “咱们的人让赵文华写请罪奏疏,他得意洋洋,先要了一桌酒菜,吃了一个多时辰,半醉后才写了奏疏……咱们的文书查验过,说是没问题。”

    “那陛下如何知晓他吃了酒肉?”严世蕃问道。

    随从摇头。

    “奏疏……酒肉,莫非,文华吐了什么在奏疏上?”严嵩仔细琢磨。

    “是了,唯有这等可能。”严世蕃叹道:“这个蠢货,忍半日不行吗?出狱后他就算是喝的烂醉也没人敢管不是。”

    烂泥啊!

    严世蕃摇头,甚至觉得有些痛快。

    “陛下怎么说?”严嵩问道。

    赵文华在诏狱,后续如何处置,嘉靖帝定然给了陆炳吩咐。

    陆炳起身,竟然笑了起来。

    很是痛快的那种。

    “陛下令,鞭责赵文华五十。”

    “至少半死!”严世蕃说道:“否则陛下会认为伱在徇私。”

    “东楼正解。”陆炳笑的仿佛是大仇得报,“陛下令我亲自动手。”

    严嵩:“……”

    严世蕃:“……”

    可还没完。

    “陛下让人监刑。”陆炳说道。

    “谁?”

    “蒋庆之!”

    ……

    肖家后门外,徐渭递过酒葫芦,“酒不多了,省着点喝。”

    蒋家后门外,胡宗宪伸手越界接过酒葫芦,一本正经的道:“我只是尝尝。”

    一仰头,那脑袋就没低下过。

    “住口,你个不要脸的!”

    徐渭怒了。

    “啊!”胡宗宪喝痛快了,长出一口气,“在家中终究不好痛饮,痛快!”

    “在伯府你得端着大才的架子,痛饮美酒丢人……”徐渭接过酒葫芦摇晃了几下,听着里面的动静,心痛的道:“这可是王家的美酒,一葫芦化了我半月酬劳。”

    “回头我给你打满。”胡宗宪一脸不差钱的豪迈。

    “长威伯……给了你多少酬劳?”徐渭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胡宗宪伸出一根手指头。

    “一贯?”徐渭见胡宗宪冷笑,才正儿八经的说:“十贯啊!小气了。”

    “小气?”胡宗宪是真的冷笑,一脸不差钱的豪迈,“京城权贵的幕僚每月酬劳最高的不过如此罢了。且一年四季的衣裳,各种花销,都在府中报销。”

    艹!

    徐渭觉得美酒不香了。

    “伯爷说了,若是有大项花销,只管开口。”

    特娘的!

    “有钱了不起吗?”徐渭说道:“可也不照样看着赵文华逍遥自在而无可奈何?还不如我每日一醉痛快,哈哈哈哈!”

    “我还有事,对了,明日照旧。”胡宗宪进去了。

    徐渭坐在那里发呆。

    “当下局势……严党势大,这位长威伯全靠着陛下信重才能稳住局势。可谓是如履薄冰。赵文华事件看似不大,可却能彰显双方势力的强弱……

    外界冷眼旁观,看着严党逍遥得意,自然会生出依附之意。而蒋庆之却越发形单影只……”

    “若是能给赵文华一顿狠的,想来,外界会对这位长威伯另眼相看。可如何才能破局呢?”

    徐渭挠挠头。

    隔壁门开了,徐渭恢复了冷意。

    这个世间,能做他朋友的人不多,沈炼是一个,那是因为二人是亲戚关系。

    第二个便是胡宗宪。

    其他人想得他徐渭好脸色,你特娘的做梦。

    “老徐!”

    “你怎地又来了?”徐渭警惕的抱着酒葫芦。

    胡宗宪目光炯炯,“宫中来人,陛下令伯爷前去诏狱监刑。”

    “要收拾谁?”徐渭问。

    “陛下令陆炳亲自鞭责赵文华五十,伯爷监刑。”

    胡宗宪嘴角微微翘起。

    “这……这不是让长威伯亲自去抽陆炳和赵文华的脸吗?”

    徐渭蹦起来,“他是如何做到的?”

    胡宗宪微笑,“为何认为是伯爷出手做的?”

    “朝中有严嵩一党看着,诏狱有陆炳看着,谁能动得了赵文华?”徐渭骂道:“娘的,此事若不是长威伯做的,老子把脑袋割给你当酒葫芦使唤。”

    他把酒葫芦递过去,“老胡,说说长威伯是如何做到的。”

    “我真的不知。”胡宗宪伸手。

    徐渭闪电般的缩手,“休想!”

    ……

    诏狱。

    赵文华躺在新换的被褥上,翘着二郎腿,双手枕在后脑上,嘴里哼着青楼流行的小曲儿。

    别以为贵人的爱好就不同凡俗,比普罗大众高贵。其实许多贵人的爱好比普通人更俗气,更那个啥……

    他在琢磨,出去后该如何给蒋庆之上眼药。

    “一个苏州府来的赘婿之子,没想到竟然成了我等的大敌。当初若早知如此,就该下狠手……”

    赵文华有些遗憾。

    脚步声传来。

    隔壁的人犯谄媚道:“通政使慢走啊!回头小人若是出狱了,定然去府上道谢。”

    “老李,你放心。”

    隔壁的人犯因为触怒嘉靖帝被下狱,至今已经一年多了。先前听到了什些什么,所以果断投效。

    赵文华不以为意,觉得拉拢一个人也是好事儿。正如历史上巡按浙江的胡宗宪为了讨好他,要美女有美女,要钱财有钱财,让赵文华觉得这个老弟够意思,便给干爹严嵩进言,随即胡宗宪就青云直上,开始了抗倭传奇……

    脚步声接近。

    赵文华抬头,“老陆……”

    陆炳在囚室外侧身,蒋庆之笑吟吟走出来。

    “蒋庆之!”赵文华心中一冷,“你来作甚?”

    蒋庆之说道:“陆指挥使,那就开始吧!”

    “是。”

    此刻蒋庆之是嘉靖帝的代表,陆炳很是恭谨。

    赵文华觉得不妙,“老陆,这是……”

    “打开门。”陆炳沉声道。

    囚室打开,两个狱卒把赵文华拖了出来。

    长凳摆好。

    赵文华被按在上面,狱卒熟练的给他上绑。

    赵文华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待宰的肥猪。

    当裤子被剥去时,赵文华忍不住喊道:“老陆,你要作甚?”

    蒋庆之微笑道:“很是白嫩,可惜陆指挥使不好那一口。”

    赵文华的心往下沉,“狗贼,可是你进了谗言?”

    狱卒捆绑完毕,后撤。

    赵文华见陆炳从随从手中接过皮鞭,不禁吓的浑身颤栗,“我要见陛下,我对陛下忠心耿耿,我曾为陛下……”

    呜!

    皮鞭在空中挥舞了一下,陆炳找到了感觉。

    用力挥鞭。

    啪!

    “嗷!”

    赵文华只觉得臀部剧痛,不禁惨叫。

    “一!”

    蒋庆之念道。

    赵文华这才知晓,原来蒋庆之是监刑的。

    啪!

    “嗷!”

    “二!”

    有蒋庆之在侧,陆炳鞭鞭都下了狠手。

    惨嚎声中,赵文华涕泪横流。

    “陛下,饶命……”

    “十,十一……我说老陆,你没吃饭还是怎地?这不是给赵通政使挠痒痒吗?”

    皮鞭挥舞的愈发重了。

    惨嚎声越发刺耳,赵文华一边惨嚎,一边骂道:“蒋庆之,你不得好死……”

    “呵呵!”蒋庆之笑道:“老陆,威胁监刑官是个什么意思?”

    “作死!”陆炳暗骂赵文华沉不住气,只好再度用力。

    可他也不想想,赵文华何曾受过这等罪,若非一丝理智尚存,此刻他就敢破口大骂嘉靖帝。

    严党盟友陆炳挥鞭。

    受刑的是严党大将赵文华。

    而严党的敌人蒋庆之监刑。

    诡异的这一幕,让人目瞪口呆。

    而诏狱负责日常事务的副百户李敬就在后面的阴影中。

    他轻声道:“指挥使,莫要怪我。”

    蒋庆之抬眸,看到了李敬。

    微微一笑。

    李敬颔首,身体往后缩了缩。

    先前富城亲自找到他的那一幕浮现脑海……

    ……

    “我家伯爷说了,赵文华要想脱罪,必须上请罪奏疏,只需你在奏疏上做些手脚,无需多,在最后那里弄些手脚即可。”

    李敬当时有些忐忑,他本以为此生和蒋庆之再无瓜葛,没想到梦魇又来了。

    “若是被发现,陆炳能扒了我的皮。”

    “我家伯爷一人就能硬扛严党,如今身边渐渐多了帮手,你觉着我们会输?”

    “我们?”

    “对,伯爷说了,告诉李敬,我们荣辱与共!”

    ……

    “嗷!”

    惨嚎声回荡在长长的巷道中。

    严党大将赵文华,如今可不就在盟友陆炳的皮鞭下惨嚎吗……李敬看着蒋庆之,用力点头。

    “伯爷定然不会输!”

    油灯昏暗的光,把挥舞皮鞭的人影映照在周围。

    恍若地狱。

    而蒋庆之脑中的大鼎,竟然开始了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