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瘸一拐地,卡里尔来到了一扇门前,随后以正常的方式打开了它,那吱呀作响的声音让他皱了一下眉。

    实际上,要说这东西是扇门,未免有些偏颇了。

    门应当是坚固的,而这扇门......若不是卡里尔钉了几块木板上去,它恐怕构不成一个整体,连遮风都做不到。

    他走进其内,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有着肮脏的臭味正在弥漫。

    卡里尔的眉头开始越皱越紧,他开口,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内说道:“我记得我说过要保持通风吧?”

    “下雨。”无人的房间内,有一个嘶嘶作响的轻柔声音突然响起。

    诺斯特拉莫语就是这样,轻柔婉转,嘶嘶作响,像是诗篇。然而,说着它们的人,却多数都是杀人犯。

    “下雨?”

    卡里尔重复,他挑起眉毛,苍白的脸上有种轻蔑。“这就是你不开窗户的理由吗?”

    “是的。”

    黑暗之中,有一个高大的影子缓缓站起。他从黑暗中探出头颅,从门口处映入的霓虹灯光照亮了这张苍白的脸。

    卡里尔嗤笑了一声,疲累地脱下斗篷,将它和两把刀一起扔到了自己脚下,随后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门前。

    诺斯特拉莫凌晨的寒风吹拂而过,他低着头,鲜血顺着右腿滴落,于脚底弥漫。

    “你受伤了。”那高大到令人觉得可怕的影子说。

    “是啊,我受伤了。”卡里尔耸耸肩。“因为那杂种的两只手里有后天植入的强化机械......”

    影子来到他面前,仔细地端详着伤口。

    “你需要治疗......”影子嘶嘶作响地说。“他打断了你右腿的骨头。”

    “我知道。”

    卡里尔疲惫地说,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自己能靠在这把捡回来的烂椅子上。这样的姿势虽然对他的伤腿不太好,但更舒服一些。

    “那么,为何不治疗呢?”影子耐心地问。“如果你自己没办法处理,我可以代为帮忙。”

    黑暗中,慢慢地探出了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臂。指甲的末端闪着光,使它们看上去如同刀刃般危险。

    而卡里尔知道,它们其实比刀刃危险得多。

    “敬谢不敏。”他平静地说。

    手臂收了回去,动作迅捷,和伸出来的缓慢形成了某种有趣的对比。

    “那么,你可能会截肢。”

    影子说。“我还没有被人打断过骨头,我只被枪击中过。子弹卡进肉里实在是难以处理,我必须将它们一颗颗地挖出来。激光枪反倒更方便一些......只是灼伤血肉。”

    他说着,嗓音突然变化了,从嘶嘶作响的声音变成了梦呓般的轻柔。“......而且,子弹陷进肉里,很痛。”

    “子弹打在身上当然会痛。”

    卡里尔笑了起来,他止不住地为这个怪物片刻的天真而感到荒诞。

    真是可笑。他想。一个挥手就能让人四分五裂的怪物竟然如此天真。

    “你也会痛吗?”影子问。

    卡里尔用一种看白痴似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后放声大笑:“连你也会痛,又何止我呢?我只是个凡人,幽魂,我可和你不同。”

    影子沉默了更长一段时间,显然有不同意见。

    然后,他走出了黑暗。由破布拼接而成的衣服在他身上勉强搭成了一件长袍的模样,脏兮兮的长发披散在脑后,苍白的皮肤上还有鲜血的痕迹残留。

    穿着破烂的衣裳,形象肮脏,超乎寻常地高大,皮肤苍白,眼瞳全然漆黑——近似怪物的特点,组合起来,却让他看上去宛若故事中的鬼魂般骇人。

    常人只需看上一眼,便能知道,他不属于正常的世界。

    实际上......常人应该不会觉得他是人。

    鬼魂皱着眉问:“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怪物。”

    “我只在某些时候会成为怪物。”

    “你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杀了一百七十二个人,每天如此,夜夜皆然。”

    “谁教你这个短语的?”

    “你。”

    “......”

    卡里尔叹了口气,不得不对这个被他称作幽魂的,过分高大的人妥协了。

    “听着,幽魂。我成为怪物是有原因的,我在这座城市里杀戮,是因为——”

    “——正义?”幽魂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眼中带着热切,如此询问。

    “不。”卡里尔冷冷地回答。“正义根本就不存在,幽魂。正义是这世界上最大的谎言。”

    幽魂失望地点点头,又指了指卡里尔的右腿。这次,卡里尔没办法再忽视它了。

    卡里尔抬起右手,和所有诺斯特拉莫人一样漆黑的眼瞳在这一刻突兀地亮起了蓝光。

    气温陡然下降,深寒的冰霜在椅子腿上凝结。幽魂凝视着它们,追随着冰霜蔓延的方向,看向了卡里尔的腿。

    血迹,伤口,扭曲的骨骼顶在皮肤上所制造出的怪异形状......在这一刻,它们全都消失了。

    “呼......”

    卡里尔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眸在这一刻恢复了正常,漆黑到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一片平静。

    幽魂打量着他,一时之间没有说话。沉默蔓延了一段时间后,他才再度开口:“你不应该过多依赖这种力量。

    “如果它会对我们要做的事有帮助的话,我会一直用下去。”

    “它很危险。”

    “你怎么知道?”

    “我......”幽魂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卡里尔说明这件事——幽魂天生就知道许多事,就像是本能。他甚至知道一个词语,用来形容这种天赋。

    生而知之。

    “比得上这座城市里其他的东西危险吗?”卡里尔倒也不在意幽魂的迟疑。他站起身来,如此问道。

    他走出房间,步伐有力而矫健,丝毫看不出在半分钟前还是个受伤到可能要截肢的人。

    房间外很空旷,有寒风吹拂而过。

    这里是一栋高耸建筑物的楼顶,一年半以前,卡里尔在此处亲手搭建了一个小小的违规建筑。负责检查的安保人员没有发现,实际上,他们到底存不存在,都是另外一码事。

    就这样,他有了个小小的庇护所。

    而六个月以前,幽魂来了。或者说,午夜幽魂。

    一个目前为止只在昆图斯内小范围流传的名号,还远远比不上‘复仇凶灵’。毕竟,复仇凶灵是货真价实地在城市里杀了一年半。

    每天如此,夜夜皆然。

    “遍地都是帮派,到处都是扭曲的怪物。巢都上层的贵族们只需要安稳地坐在他们奢华的椅子上,就能从这些他们养的狗手里收到税金。”

    “而那些睡在棚户区的工人,那些穷苦的人们,他们只有两条路。第一,在工厂里做到死,穷困交加,时常面临殴打与压榨,甚至喂不饱自己。第二,加入帮派,欺压他人。”

    卡里尔似笑非笑地转过头:“你觉得大多数人会选哪一条?”

    幽魂没有回答,他仍然站在房门口,没有走出来。黑暗在他身后无比浓郁。

    “毫无疑问,他们会选第二条。而那些没有选的人,并不代表他们不想,他们只是不能。欺压他人需要一副健壮的身体,最起码也要是年轻的。否则,帮派甚至不会要你......”

    卡里尔没有再说话了,他突兀地陷入了沉思。

    一种比毒药更令人烧心刻骨的可怕火焰开始在这张苍白而年轻的面容上燃烧、蔓延,迫使他咬起了牙,双眉也一同紧皱。

    幽魂没有打扰他。

    很长一段时间后,幽魂才再次加入进这场谈话。

    他嗓音轻柔,嘶嘶作响地问:“杀戮能解决一切吗?”

    “不能。”卡里尔毫不犹豫地回答。

    “杀戮只能带来更多的杀戮。我清除一个腐败的官员,会有二十个削尖了脑袋往他的位置上挤。我杀死一个黑帮头领,会有四十个以上的帮派来抢夺他的地盘。”

    “那么,我们能找到另一种办法吗?”

    “我们不能,幽魂。”卡里尔说,随后,他停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黑发在诺斯特拉莫肮脏的风中被轻轻地吹动了:“......现在不能。”

    “如果你找到了,请告诉我。”幽魂认真地说。“诺斯特拉莫病了,我能看见,我想让它变好。”

    再一次地,卡里尔为他的天真而嘲讽地笑了起来。只是这次,在笑过之后,他却点了点头。

    “好。”卡里尔·洛哈尔斯如此说道。

    他甚至没有问原因,就像他从来没有问午夜幽魂为何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只是,卡里尔·洛哈尔斯现在还不知道,他在向谁许下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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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息教堂的神父死了。

    昆图斯巢都清晨六点,毫无光亮可言的世界里,这条消息不胫而走,开始流传。

    而大多数人其实并不在意,一来,他们并不知道安息教堂里的神父到底是谁。二来,在诺斯特拉莫,清晨与夜晚实际上并无差别。

    诺斯特拉莫是一颗永夜之星。原因已经无人知晓了,或许上层的贵族们知道,但是,又有多少人会在乎呢?

    大多数人连夜晚与白天的交替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去在乎一个神父的死呢?他们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好吧,剃刀在乎。

    而剃刀也知道神父到底是谁。

    剃刀——一个在诺斯特拉莫上并不起眼的帮派首领,和其他所有帮派首领一样,他也随心所欲地对待着他的地盘里的所有人。

    在诺斯特拉莫,没有法律与执法者,只有帮派。他们效忠于上层贵族,维护虚假的秩序,收取税金......帮派代替了贵族们,分割并统治了诺斯特拉莫的每一个地方。

    而在此之外,他们也会毫无理由的进行杀戮,乃至更深层次的暴行......种种这些行径,对剃刀和他的帮派来说,其实不过只是一种确立自己威信的方式而已。

    就像野生动物要不停地靠体味来标记自己的地盘一样,帮派也会不停地杀戮平民来保证自己的统治——至于在这个过程里到底死了多少平民,没人在乎。

    在诺斯特拉莫,所有的帮派成员都是这么做的。

    但是,以残暴而著称的剃刀现在却感到很头痛。

    “怎么死的?”

    站在教堂外,剃刀如此问道。他的斜对面站着一个披着白色布袍,带着口罩的女人。她的右手是金属制造的,看上去很精致。

    “被切开了。”女人说,语气若有所思。

    “或者说,被人拆开了......他肚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拿了出来,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了,手法很高明。那人还抽出了他的半截脊椎骨,将他吊在了神像下面。”

    剃刀低声骂了一句,女人摇了摇头,摘下口罩,将它扔在地上,说了最后一句话:“对了,神像上还有几句话,用血写的,看样子是留给你的。”

    “我?”

    剃刀瞪大眼睛,片刻之后,他恼怒地冲进了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