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怎么选,父亲?”有人在黑暗中问。

    雄狮为这声音而惊醒,哪怕眼睛都尚未睁开,他也条件反射般地斩出了一剑。一棵树被他的暴行一分为二,却没有倒塌,其他树的树冠共同支撑起了它,使周遭的草免于了折腰的命运。

    雄狮慢慢地放下狮剑。

    他放松警惕了吗?不,并没有,尽管看上去的确如此。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欺骗,稍微有点智力的对手都不会将此举视作为他放松的讯号。

    但是,如果他真的来到了一片群魔环伺之地,那么其中那些无法按捺自己的劣等种必定会从周遭的树丛中嚎叫着冲出来。

    这是它们的天性,吵闹,总是在尖叫,渴求任何形式的食粮.它们天生就不懂得审时度势,而这实际上源自它们造物主的刻意为之。

    雄狮微微放松五指,低下头,安静地呼吸了两次。

    他在聆听这个崭新的世界,许多常人难以发觉的讯息如洪流般涌来,然后被他在自己的思维中筑起的一座堤坝尽数抵挡,只有几个关键的信息流入其内.

    它们被一种异常的纯粹组合了起来,然后变成一种‘察觉’——一种借由先天直觉与后天训练相互组合得来的宝贵能力,一种足以胜过一切的直觉。

    这直觉使莱昂·艾尔庄森十分不情愿地明白,自己仍然身处卡利班。

    紧接着,他开始思考:哪个时间的卡利班?

    他没办法不去尝试着推导这件事,前车之鉴还堂而皇之地摆在他面前,并未远去。

    既然他那叛逆的子嗣能用那面银镜将他和自己的卫队送回万年前正在发生叛乱时的卡利班,那么,谁能保证他不会故技重施?或是更进一步,让时间线再次变动,以达成他那隐藏极深的目的?

    雄狮皱起眉。

    他必须承认,他现在稍微有些怀念自己的头盔。它内置的一整套战斗系统对于一名原体而言的确显得有些碍事,但是,若是放到现在来看

    好吧,不提别的,它至少能让他得到一个关键信息:他周围是否有通讯频道存在?

    这個问题与它的答案非常重要,但却远不及逐渐变得潮湿的空气来得引人注意。

    雄狮的肌肉开始紧绷,他的感知已经灵敏到了一种极限。此前连续不断吹过树梢,扯动叶片并制造出摇曳响声的微风消失了,从空气变得潮湿开始,它便停下了。

    一阵恶风从他身后袭来,毫无征兆,风的停止与它的到来有直接关系,但它的突袭的的确确是没有任何前兆的——既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舒展的肌肉在骨头上发出的顺滑闷响。

    雄狮猛地转身,单手刺出狮剑,一辆战车大小的野兽却把他连人带剑一起撞得横飞了出去,他一路撞断至少四棵树方才止住势头。

    木屑纷飞,如雨点般落下,翠绿的叶片在愈发潮湿的空气中沾染了腥臭的水雾,一对黄澄澄的竖瞳就此落入雄狮眼中。

    这双眼睛被叶子们分割成了几个不同的区域,其下的那张嘴却并非如此,其中漆黑如墨的獠牙正期待着鲜血的到来。

    它渴望着新鲜的血肉,而雄狮只是冷酷的挥剑——一次简单的挥击,由下至上。

    就这样,它的头颅便整齐地被一分为二。

    就一击。

    就是有如此干脆。

    雄狮满面阴沉地站起身,他的铠甲上甚至没有沾染那头野兽的鲜血。

    而它还未死,至少没有完全死去。巨量的鲜血正顺着伤口处连续不断地涌出,已经压弯青草,染红泥土,让这里看上去好似一个屠宰场。

    它徒劳无功地挥舞着自己的爪子,从气管内喷出腥臭亵渎的气流,试图在死前以自己的双爪染指它的敌人.

    雄狮冷酷地凝视着它,仍站在原地,半步未动。

    直到三分钟后,这头野兽方才带着遗憾死去。

    如若有其他人看见,他们必定会为这野兽顽强的生命力而大惊失色——怎么会有一种生物能够在头颅被一分为二的情况下仍然存活如此之久?

    而雄狮会告诉他们,这种东西在银河里到处都是。但他必须承认,他第一次和这种东西打交道,的确是在卡利班。

    这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这种在卡利班上被称作为巨兽的,遭遇了混沌污染的野兽实际上已经灭绝了很多年。

    哪怕是内乱时期的卡利班,巨兽也早已成为了历史书上的一个模糊指代,经常性地与骑士们的荣誉或是传闻中秩序骑士团的建立者,一位孤独的骑士放在一起。

    换句话来说,它们不过已经成为了骑士团荣誉的一种注解。

    它们不该存在。

    雄狮举剑指向一旁的树丛,然后发声,语气平淡,剑刃明亮:“出来。”

    一个奇特的生物从树丛中走出,它与孩童一样矮小,披着一件墨绿色的长袍。

    雄狮认识它。或者说,认识它们。

    黑暗守望者。

    +你怎么会在这里?+

    它的声音直接传入了雄狮的脑海中,看似与灵能沟通别无二致,但这实际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

    相较于灵能,守望者们的声音要更为鬼祟一些——你无法‘看见’它在什么地方对你说话,亦无法准确地‘听见’它声音传来的方向。你只知道它在看你,而且站在黑暗中。

    这招致了许多厌恶与恐惧。

    雄狮看着它,并询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不该.+

    守望者困惑地停下,足有十几秒。对于它这样的生物来说,这种事本不该发生。雄狮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自己会得到结果——无论这结果是不是他想要的,但是,总归是一种答案。

    他有太多个问题亟待解决了。

    +你不该出现在此处,但我现在明白了,衔尾蛇在吐信。+

    衔尾蛇?

    雄狮眯起眼睛,他没有听过这个名词,但他的心现在正在散发寒意,能让他有如此感受的事情可不多见。

    +他来了。+

    忽然,黑暗守望者发出警示。身穿墨绿长袍的矮小生物举起它的右手,指向了森林中一条被阴影所遮蔽的小路。雄狮立刻举剑,凝神观察,却并未看见半个人影。

    “谁?”雄狮低声追问。

    +身处这无尽循环中的另一人,造就伱的人,使你从野兽化为骑士之人.+

    守望者放下手,转身离去。它进入树丛时没有发出任何应有的摩擦声,犹如归于虚无。

    雄狮警惕地看向道路尽头,不知为何,他的心脏忽然停跳了一瞬。

    ——

    炮火呼啸,漆黑与漆黑的洪流在燃烧的烈土上彼此碰撞,彼此厮杀。天空的蓝色被连续不断降下的流星撞得粉碎,星星点点的火光和不时划过天边的璀璨光流犹如恶魔的利爪,将一切美好都撕碎、吞食。

    今日之前,卡利班繁荣昌盛。今日之后,卡利班永远沉沦。

    就在这样的一片天空下,扎布瑞尔见到了呼唤他的人,孤身一人。

    是的,他没有选择带领赦天使们前来,而是选择了兵分两路。卢瑟的呼唤确凿无疑,如若他拒绝,那便是抗命

    他必须尝试着去和这位前大导师见面,并说服他一些事。

    他知道这很难,但他没得选。卢瑟在必要情况下绝对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与其抗命导致时间线出现差错,扎布瑞尔宁肯赌上一把。

    他相信卢瑟,也相信雄狮会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以前将事情处理好

    塞拉法克斯很快就会死。扎布瑞尔如此坚信。

    不过,在他们见面之前,还有另一件事需要说明——赦天使们内部的通讯频道经过特殊加密,哪怕是雄狮本人以他的权限试图进入,都会被拒之门外。

    然而,卢瑟却那样轻易地闯入了他们的频道之内,好似他也是赦天使的一员.

    不,等等。

    扎布瑞尔忽然意识到,如果硬算起来,恐怕卢瑟是最早的一位赦天使。他起先被放逐,由雄狮亲自宣布背叛军团。却又在十几年后回归,重领大权。

    我是不是还得叫他一声长官?老骑士哭笑不得地想。

    “很久不见了,扎布瑞尔。”

    在第一军团的装甲洪流所遗留下的废墟之中,仍披着斗篷的卢瑟朝扎布瑞尔点了点头。

    他依旧苍老,满头白发。衰老已经拖垮了卢瑟昔日的强壮,此时,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半改造的阿斯塔特,反倒更像是一个高大一些的平常凡人

    只要你忽略他腰带上明晃晃挂着的那些东西的话。

    在头盔后,扎布瑞尔看了它们一眼。他没办法不去注意这些东西,哪怕它们现在灰扑扑的,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拾荒老人在垃圾堆里翻找出来的,以为会有价值的零件

    但它们不是,它们甚至能让扎布瑞尔本能地感到一种如芒刺背。更糟糕的是,他居然发现自己能够认出来的只有寥寥两种。

    考虑到他的身份,这件事简直有些不可思议——而卢瑟接下来说的话则远远超出了不可思议的级别,犹如一柄重锤,迎面砸在了他的脸上。

    “我们至少有一万年没见了。”卢瑟说。

    他在微笑,而扎布瑞尔只想发问.他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没有失态,只是致以一个简单的颔首。

    “很好,冷静——”卢瑟赞许地对他颔首。“——无论何时,你都能够拥有它,继续保持,扎布瑞尔,这是一项珍贵的品质。”

    他后退一步,动作缓慢地掀起斗篷,将双手露了出来。他的义肢看上去已经褪了色,远不及前不久扎布瑞尔在战场上的那惊鸿一瞥时窥见的闪亮银光,但具体形制却并无任何问题。

    而且,它也仅仅只是表面褪色罢了,那些看似华而不实的仿生学肌肉束仍然在随着卢瑟的动作而运作,其绷紧时发出的声音异常危险。

    相较于义肢,他的右手则相当随意地搭在腰带上,戴着棕色的皮质手套,表面沾染了许多油污,已经发皱受损。

    带翼剑的纹章在手背上朴实无华地等待着,一只古朴且漆黑的颅骨之戒被他戴在大拇指上,看上去相当不起眼。

    “总之,我尽量长话短说。”卢瑟缓缓开口。“时间是一条直线,你能理解这个概念吗,扎布瑞尔?”

    扎布瑞尔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只是点头,然后像是记起了什么一样,动作迅速地摘下了自己的头盔。

    卢瑟又笑了,只是这一次,他的笑容中多出了一些感慨:“我记忆里的你还只是个小伙子”

    “我记得您也没这么老。”扎布瑞尔瓮声瓮气地说。

    他们凝视彼此,相视一笑,卢瑟再度接过主导权。

    “这条直线会无限地向前,不停留,也无法被阻挡。它串联起了万事万物,让它们随着自己的前进而一同改变。但它毕竟是一条直线,它不会弯曲,也不会掉头返回。”

    “因此,在我们的认知中,回到过去应当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是,这只是在我们的认知中。对于银河中的其他种族而言,时间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不可染指的概念。”

    “它们肆意地玩弄过时间许多次,虽然为此受到了惩罚,但它们的确启发了一些人——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意识到,时间固然是一条无法回头的直线,可这并不意味着人类不能主动地回到其上的某一个节点。”

    卢瑟举起左手,义肢的中指与拇指搭在一起,握紧,敲响,金属碰撞。

    他轻轻地说:“然后,这些人很快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更进一步的事。比如,将这条直线的一部分截取出来,变成一段单独的线,使它成为另一条直线.”

    扎布瑞尔迅速地跟上他,然后抛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这么做会对直线造成什么影响?”

    “断掉。”卢瑟意味深长地笑笑。“然后就此消失,另一条直线取而代之,继续永不回头地向前。只是,这件事过去还没有人做成过呢。”

    扎布瑞尔深吸一口气,卢瑟转过身,一道溢满金光的门扉自他身前缓缓展开。他毫不犹豫地踏入其中,徒留扎布瑞尔在外。

    “跟我来。”骑士团大导师的声音从中传出,带着无可置疑的平静。“你的疑问会逐一得到解决,一如事态本身。相信我,扎布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