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隋至今,吐谷浑数次臣服中原,但又数次反叛,慕容允,慕容顺,皆是如此,吐谷浑之民亦是如此。”稍作停顿,李绚站在刘仁轨的身后,轻声说道:“从大局上讲,若是没有吐蕃,吐谷浑早就该不存了。”

    吐谷浑早就该不存了,吐谷浑之民亦是如此。

    大唐在西域设立安西四镇,在东岛设立安东和熊津都护府,用意都在吞并。

    只不过后来因为新罗反叛,熊津都护府撤销,而安西四镇,也数度落入吐蕃人之手。

    吐谷浑因为特殊的地形,一开始便不适合设立边州,这里的情形比突厥那边还要严峻。

    李绚心中有想,但话并非说出,思索着说道:“如今的吐谷浑之地,抛开西吐谷浑,东吐谷浑大体分为四部。”

    刘仁轨微微点头,抬手示意李绚继续说。

    “青海湖北,和安乐州都督正在激战的吐谷浑一部;渴波川,素和贵一部;沙珠玉河以南,吐蕃人掌控之中,还有一部。”李绚轻吸一口气,然后说道:“最后一部,便是伏俟城,那里,尽是老弱。”

    “吐蕃人将吐谷浑精壮编入大军,但却将老弱留在了伏俟城,可真是算计精明啊。”刘仁轨忍不住一声冷笑。

    “但那些老弱,却是那些精壮的根,若是对他们下杀手,胜之不武不说,吐谷浑人也会越发憎恨我朝,但不对他们下手,哪怕我等对他们更多,吐谷浑人也对我朝没有忠心。”

    李绚思索着,脑中一道灵光闪过,无比惊骇的看向了刘仁轨。

    刘仁轨这个时候,轻轻的笑笑,说道:“所以,还是之前的说法,素和贵部要赶往伏俟城,有他们在,我部只是围城,伏俟城内的一应事务都不归我管,哪怕粮食耗尽,也与我等无关,若是那时,他们肯定出城乞降,那么我们再做什么,就由不得他们了。”

    出城乞降,李绚顿时就明白了刘仁轨的想法。

    也是,刘仁轨身为大唐首相,所思所想必定周全。

    他来这里,意味着中书朝堂已经对伏俟城有了完全应对之法。

    皇帝之前一直要素和贵的人头,吐蕃若是杀了素和贵,那么吐谷浑人唇亡齿寒,自然不会再忠诚于吐蕃。

    如果他们不杀素和贵,有唐皇那句话在,素和贵心中也必定会惶惶,作战之时必留一手。

    但可惜,李治想要素和贵的命,论钦陵也已经要素和贵的命,素和贵就活不了。

    即便是刘仁轨,他要的也不是素和贵,而是素和贵手下的兵卒。

    至于素和贵之死,他可以死在青海,同样也可以死在长安。

    甚至如果他愿意像当年颉利可汗那样,在朝堂向皇帝跳舞乞降,皇帝或许会留他一命。

    这就牵涉到了对慕容诺曷钵的牵制。

    朝中那些老狐狸的算计层层叠叠,很难看明白他们究竟在算计什么。

    李绚也是现在才想明白,刘仁轨之前下令王孝杰冲杀了茶卡盐湖,截断吐蕃和吐谷浑联军的退路,目的也并非是要将吐蕃和吐谷浑联军全部拿下,而是只要吞下吐谷浑素和贵部。

    将他们赶往伏俟城,困在伏俟城,图谋长远不说,起码在短期之内,他们不需要负担伏俟城的百姓之事。

    “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刘仁轨突然看向李绚。

    李绚嘴角一抽,拱手说道:“岳翁请讲。”

    “是安乐州都督,到时,他若是要忍不住的冲进伏俟城,那么就只能麻烦贤婿拦住他了。”刘仁轨轻轻一笑。

    大唐不再支持吐谷浑立国,这一点,吐蕃不知,安乐州都督慕容诺曷钵同样也不知晓。

    但一切到了伏俟城下,随着时间一长,一切都会逐渐露出痕迹。

    慕容诺曷钵一旦有所察觉,自然会有所动作,到时候,想要拦住慕容诺曷钵,就需要有个人站出来。

    刘仁轨不想做这个恶人,毕竟目下,大唐流民一时之间也无法来到伏俟城,他们还需要慕容诺曷钵。

    所以眼下这个人,在刘仁轨看来,李绚最是合适。

    李绚不仅是刘仁轨的孙婿,同样也是当朝郡王。

    慕容诺曷钵,不仅是安乐州都督、青海国王,同样也是驸马都尉,弘化公主的夫婿,半个宗室。

    所以这种事情,李绚出面最是合适。

    “孙婿还能拒绝吗?”李绚脸上满是苦笑,想要劝阻一位想要重当国王的驸马都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刘仁轨笑笑,然后朝外面喊了一声:“来人,送些酒菜进来。”

    ……

    坐在对面,李绚恭敬的敬了刘仁轨一杯。

    这个时候,就见刘仁轨放下酒杯,看着李绚,开口问道:“贤婿,你是何时知道老夫到了兰鄯道的?”

    “四月初,初进河州之时,康乐县令是岳翁的学生,孙婿顿时就觉得,洮河道岳翁的影响太大,大到朝中不应该如此谋划的地步。”李绚一口气说完,神色已经肃然起来。

    虽说洮河道的大军主力是从安东道调回来的将帅兵卒,他们全都是刘仁轨曾经的部下,但是就连地方县令,也都是刘仁轨的学生,那就有些太奇怪了。

    李绚虽然刘仁轨的孙婿,但他终究是宗室。

    前前后后都是和他有间接关系的将领统帅和地方县令,正常之下,朝中必会有人不安。

    然而朝廷根本没人多说一句,就连御史都没有动静,李绚立刻就明白,他们的视线从来不在他的之上。

    “之后数次,朝廷进兵吐蕃的节奏,对勃伦赞刃之事的后续处理,兰鄯道的进军迟缓,都说明了朝廷的慎重。”稍微停顿,李绚接着说道:“但闻喜县公,绝对不是有这样耐心的人。”

    裴行俭说到底,还是一名战场宿将。

    在战场上,他可以有耐心的在战场上狩猎,但绝对没有那个耐心,在大战开始之前,就耐心的布局算计。

    这就是裴行俭和刘仁轨的区别。

    ……

    “今年幽并春旱之后,天后令户部演算今年秋收数目,若是大军累战,粮饷必定不足,尤其还有伏俟城之事,论钦陵诱敌深入,真要将大笔粮草消耗在伏俟城,打不打大非川和乌海不说,光是我军自身的粮饷也难以保证。”

    刘仁轨轻叹一声,摩挲着酒杯,看着李绚说道:“故而大略改变,主帅自然换人,最后由老夫前来兰鄯道主持……自然,也就不能叫兰鄯道,而是西北道行军大元帅,大总管,诸路军民,尽在老夫统辖之下。”

    “天后和陛下,此是老成谋国之策。”李绚赞同的点头,说道:“如此说来,此番大军,应该一共有十二路出发。”

    “不错,除益州,洮河,兰鄯,甘凉,沙肃五道以外,还有安西道。”刘仁轨直接说出了大唐如今最高的机密。

    李绚平静的点头,随后说道:“如今想必闻喜县公,应该是去了安西。”

    “是的。”刘仁轨眼带赞赏的看着李绚,就是因为这些事情,即便是他不说,李绚也完全能猜的出来。

    大唐十二路征伐吐蕃,兰鄯道是主力,洮河,甘凉是牵制,沙肃是切断,断的是突厥和吐蕃的勾连。

    至于安西,那是背后一刀。

    “波斯王子,此次应该是跟随闻喜县公一起回去了吧?”李绚突然跟着说了一句,随后笑笑说道:“当时孙婿就觉得,朝中对波斯王子今年的礼遇甚厚,有些不大对劲,看来是要借助波斯之力了。”

    刘仁轨摇摇头,说道:“波斯已经灭国,如今虽然有一切残余之力,但很难有真正的气候,波斯王子之事不过是遮人耳目所用,裴尚书此番西行安西,目的在于西突厥。”

    “是那批西突厥客商?”李绚猛地一抬头,立刻就想了数月之前,他在长安查出的一批假的西突厥客商。

    那些人当中,虽然是以吐蕃人为主,但西突厥人最多,否则也不能一路瞒过边关,直接来到长安。

    但西突厥人牵涉到吐蕃事件当中,已经足够令人警惕。

    毕竟之前不久才发生了东突厥可汗后裔试图逃回东突厥之事,那里面就有吐蕃人的影子。

    如此一来,相关人等立刻就敏锐的调查了起来。

    西突厥十姓部落,有的依靠唐朝,有的投诚吐蕃。

    他们的最后选择,在大战来临之前谁也不清楚。

    大唐若是贸贸然采取行动,那么极有可能会将其逼反。

    若什么都不做,任由吐蕃挑唆,一旦开战,大唐必将失去战争先手。

    如此情况之下,必须一位精明的统帅身临其境,处置西突厥之事。

    这个人,便是兵部尚书,闻喜县公裴行俭。

    裴行俭早年任职西州都督府长史、安西都护,当年灭亡西突厥之时,裴行俭就是一员悍将。

    后来治理安西有功,威望深重,各国多慕义归附。

    如今裴行俭,前往西域,西域或许会有事,但不会有乱。

    “有消息说,赞悉若如今人在西域。”刘仁轨一句话,让局面再度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赞悉若,论钦陵其兄,当年禄东赞病逝之后,赞悉若接替成为吐蕃大相,但只做了五年,赞悉若就将大相之位让给了自己的弟弟论钦陵,因为论钦陵比他更适合做吐蕃大相。

    光这位胸襟,就知道赞悉若其人究竟有多不好惹。

    论钦陵家族霸占吐蕃大相之位数十年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么论钦陵知道裴尚书去了西域了吗?”李绚忍不住的问道。

    “以前不知,今日应该是知晓,但为时太晚。”刘仁轨忍不住的摇摇头。

    吐蕃人在西突厥谋划甚重,如今差不多已到了爆发之时。

    青东距离西域太远,中间又有沙漠高山,没有半月时间,消息根本到不了西域。

    更别说即便是到了西域,一时半会想要找到赞悉若也没有那么容易。

    一切已经太晚了。

    李绚忍不住的点点头,他能够想到论钦陵今日收到这个消息时,脸上那难堪的神色。

    “大事说完,说说家事吧?”刘仁轨抬起头,看向李绚,略带担忧的说道:“三娘临盆就在这几日之间吧?”

    “嗯!”李绚略带担忧的点头,下意识的回头看了长安方向一眼,他轻声说道:“或许现在,新儿已经诞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