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髃臣,不在都堂之中,议处国事,不在福宁殿内,守护天子,何以来庆宁宫?”帷幕内的皇后轻声问着。

    身为左相,王珪持着玉芴,不情不愿的上前一拜:“上禀皇后殿下:臣等来此,乃为恭请皇子移殿福宁殿!”

    移殿,就是确定储位的先声了。

    因为这意味着,宰臣们已经认定,只有这位皇子,拥有继承权!

    这在其他朝代,难以想象。

    却是大宋,从仁庙开始形成的传统。

    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特别是韩琦,相三帝扶二帝,让士大夫群体们,迸发出了类似主人翁一样的意识。

    所以,文彦博才能在朝堂上,公然说出那句话:陛下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这种话,放其他任何一个朝代,文彦博的脑袋早搬家了。

    但在大宋,即使强势如赵煦之父皇,也只能讪讪的回答:“也不是所有士大夫都反对变法,也有很多士大夫支持的嘛!”

    故此,帷幕后的向皇后,听到王珪当面亲口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后,内心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只要宰臣们,已经表态。

    那么,无论其他人,再做任何其他小动作。

    六哥的地位,都是不可动摇的。

    若是从前,从宰臣们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向皇后就会放弃对外廷的一切关注,回福宁殿去念经祈福了。

    可如今,她抱着坐在她膝盖上的皇子,轻声道:“既是髃臣之请,本宫不无不允!”

    于是,群臣纷纷持芴长拜,齐声奏请:“臣等恭请皇子延安郡王移殿福宁殿!”

    王珪与蔡确,更是恭请道:“请殿下更衣!”

    皇子移殿,意义重大,自然要正衣冠以明典礼!

    自唐之后,从先秦时代开始盛行的冕服,就只剩下了一种使用场景:祭祀!

    所以,宋代冕服,成为了祭服。

    天子一年也未必能穿几次,至于大臣?大臣不备冕服,参加祭祀时,由朝廷发放,典礼完毕再由有司收回。

    于是,绝大部分大臣,可能一辈子也未必能穿一次冕服。

    朝服则取代了过去冕服的典礼性质,同样很少穿。

    一般只有朔、望朝参和百官大起居或者是初次朝见天子时穿戴。

    相应的,唐代的正衙礼,也变成了礼仪性质。

    赵煦自被封郡王之后,郡王朝服年年制作,却一次也没有穿过——他又不需要上朝,更不需要坐衙!

    而在他的上上辈子,他也没有穿过郡王朝服。

    他记得,自己被人从福宁殿后面抱出去的时候,身上就穿着一件彩衣,裹着一个帽子,就被人放到了群臣面前。

    所以,这是第一次穿这种等级的朝服。

    朱衣朱裳,这是服色。

    白罗方心曲领,白罗玉带,白绫袜,皂革靴,这是制式。

    腰间挂上一堆装饰。

    玉剑、玉佩、锦绶。

    看着似乎和大臣朝服,相差不大。

    实际上,在服章等级上,比宰执大臣所服的貂蝉冠服等级要低,只比宰执以下的朝臣所服的进贤冠服级别高一点。

    这是有原因。

    皇宋祖制,宰执大臣地位,高于亲王!

    亲王见宰执大臣,需要向对方行礼,而不是相反!

    这在制度上,将宗室皇族的地位,强行降低,也在事实上抬高了宰臣的威权!

    真正的天子之下,万人之上!

    赵煦很快就在司衣们的服侍下,穿戴整齐。

    群臣上前一看,都是纷纷持芴道贺:“皇子延安郡王精俊周正,臣等望之,颇具皇家气度,甚有天家仪态,臣等为皇后殿下贺!”

    帷幕内的向皇后,对大臣们的赞美很满意,道:“我儿往后,尚需诸位髃臣辅弼保佑!”

    群臣听着,互相对视了一眼。

    心中都是震撼不已。

    ‘我儿’?

    皇后用‘我儿’称呼皇子延安郡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们又遗漏了什么关键线索!?

    群臣,都在心中大骇!

    尤其是王珪,幞头下的发丝,都已经被汗水打湿!

    自古以来,母以子贵,子以母贵!

    皇后为中宫长秋,国家女君。

    皇后之子,就是嫡子。

    而延安郡王又是长子!

    若延安郡王,果然已是皇后之子,那就是既嫡且长!

    于是,所有人立刻反应过来,纷纷向着帷幕中的皇后道贺:“皇子既蒙皇后殿下亲自抚养、保佑,实乃祖宗之幸,天下之幸也!”

    赵煦只是静静的站着,也只是静静的看着,保持着沉默,也保持着他作为一个孩子该有的矜持。

    ……

    群臣簇拥之下。

    赵煦被向皇后抱着,坐上步撵。

    然后,驻守在庆宁宫外的御龙直们,排成纵队,将步撵护在中心,向着福宁殿方向而去。

    高太后派来的迎接使者,在前方,指引着仪卫开道。

    一路浩浩荡荡,穿过东华门大街,到了内东门下。

    赵煦静静的坐着,紧紧的依偎在向皇后的身旁。

    在心中,赵煦知道,看似,他只是提前了三天来到福宁殿。

    实际上,他已经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首先,他改变的是他自己的命运!

    在他的上上辈子,他的一切,都是在懵懵懂懂之中,被人像牵线木偶一样,操纵着也控制着。

    不夸张的说,若没有,向皇后和蔡确以及很多很多人的抗争与牺牲。

    那個位置,他可能坐不上去!

    赵煦抬起头,看着他身旁的向皇后。

    这个在他上上辈子,一度在他的生命中隐形的嫡母。

    脑海中的记忆在翻滚。

    那个命运之日中,他还能记得的少数杂乱的记忆里。

    有一个场景,赵煦永世都不敢忘记。

    储位已定,群臣礼拜之后,纷纷退下去。

    他们要去都堂,将翰林学士草制的立储制词签押。

    而帷幕之中,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着。

    “总算是如皇后之意了!”高太后轻声说着。

    年幼的赵煦,亲眼看到了,高太后伸出手,在向皇后的胸口戳了一下。

    力道很大!

    向皇后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年幼的赵煦被吓坏了!

    等到高太后离开,向皇后走到了赵煦身前,她蹲下身子,将胸口指给赵煦看:“六哥,我这里还疼呢!”

    赵煦看的仔细,向皇后胸口上面的皮肤上,一个清晰的指痕,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就是为什么,在赵煦的上上辈子。

    他无论如何,始终都尊重这位皇后,这位嫡母的原因。

    也是他醒来之后,为何会选择,紧紧的抱住向皇后的原因。

    这既是报恩,同时也是在争取掌握主动。

    上上辈子,为君十五年,赵煦比谁都清楚,主动权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一醒来,就抄写佛经。

    而不是等着高太后,临时替他去制造舆论。

    所以,他积极的创造了一个‘好学、纯孝、聪俊’的人设。

    而不是,让高太后去告诉宰臣:皇子精俊好学,已诵论语七卷,只是读书,略不好弄!

    更不需要高太后,去对群臣们说:相公们立的这个皇子,实在是立的好,自皇帝服药以来,便手抄佛经,只吃素。

    他抢在高太后之后,把高太后能做的,可以做的事情全部做了。

    这就叫走高太后的路,让高太后无路可走!

    于是,他这个储位,就不再是高太后施舍来的。

    于是,他这个储位,就不再是高太后扶持着来的。

    是他自己用实力,争取来的。

    人设、舆论……

    留学现代时的网红经历,让他深深的明白,这种无形的力量,到底有多么强大!

    当然,赵煦也要感谢他的父祖,还要感谢从太宗开始的祖宗。

    是这些人,将大宋的社会,塑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也是这些人的努力,才让他在现代学到的那些伎俩有了用武之地!

    汴京人口,百万之巨!

    全部是脱离了农业生产,全部是依靠城市生产经营消费的城郭户。

    这一百万城市居民,创造了汴京城繁荣的市井生活。

    夜市、瓦子、戏院……

    丰富多彩的城市生活,催生了类似后世近现代城市一样的市民文化。

    小报八卦,应运而生。

    雕版印刷,飞速发展,活字印刷也已经出现。

    从土市子的马行街,到横跨汴河两岸的州桥夜市。

    百万市民,来来往往,昼夜不息。

    马行街与州桥上的灯火,通宵达旦。

    汴京旧城和新城之中,数十个瓦子中,每时每刻,都挤满了前去娱乐与消费的市民。

    庆历兴学、熙宁兴学,将大宋城市之中的识字人口数量,迅速提升。

    于是,赵煦才能有可趁之机。

    他才能,借着他和向皇后、高太后的互动。

    将自己精心塑造的人设,将自己精心设计的,符合儒家士大夫价值观的形象,通过向皇后、高太后的力量,传播出去。

    若没有列宗列祖打下的基础,塑造的市民文化风潮。

    若没有庆历兴学、熙宁兴学,创造出来的足够多的识字人群。

    赵煦知道,他再懂塑造人设,再懂伪装。

    也是无计可施,也是无能为力。

    如今,他靠着自己的努力,也借着列祖列宗的帮助。

    他终于是,成功的提前三天,主动的被人从庆宁宫中请了出来。

    而不是,和上上辈子一样,在懵懵懂懂中,在无知之中,被人抱到群臣面前。

    赵煦知道,他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接下来,他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和其他人的命运。

    然后是整个国家的!

    “朕……为天子!”

    “迟早有一日,这大宋天下,这九州万方,只有朕才能呼风唤雨!也只有朕才能兴风作浪!”

    赵煦在心里轻声说着。

    他的手,悄悄的攥着向皇后的衣袖。

    在成年之前,他依旧会伪装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