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即位,是大内宫城警备最森严的时候。

    从内东门向里,几乎每一道门禁下,都有着大将带甲坐镇。

    而在内东门外,宰执大臣,也都留宿皇城。

    自然,这也是禁中消息,流通的最快的时候。

    很多事情,甚至都不需要过夜,就已经到了皇城之中的群臣耳中。

    “陛下真乃仁恕之君也!”皇城内,留宿的勋臣宗室们,都是露出了神往之色。

    上一个仁恕天子,乃是仁庙。

    仁庙在位,那是所有人的乐土!

    仁庙为政宽和,待臣下以仁恕为先,对勋臣外戚以宽厚为本。

    轻易不罪大臣,轻易不罚宗室。

    哪怕是臣子们说了让其不喜欢的话,他也最多在宫里面自己生一下闷气,很少会一直记恨。

    他也很少自己一个人做决策。

    总是要召集宰臣一起商议,在充分讨论和得到朝野支持后,他才会施行一些政策和法令。

    最重要的是:没有市易法,更没有均输法这些让人讨厌的东西。

    那个时候,大家伙多快活啊!

    如今,若是再来一個仁庙……

    便是告罪在家的王珪,在听说了传说后,也是长舒一口气。

    “仁恕好啊!”他靠在椅子上,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下。

    “宽仁好啊!”

    他是庆历二年的榜眼,在仁庙治下,为官几近二十年。

    所以,他很清楚,仁庙时代的政治风气是什么样子的?

    上下和睦,朝野无事。

    大臣们再怎么过分,那位天子都是笑眯眯的。

    据说,便是连北虏,也为仁庙的宽仁治政深深折服。

    北虏贼酋,甚至迄今都会在仁庙每年的忌日,在宫中致祭。

    其驾崩之日,哀至燕地,千里为之恸哭。

    如今又一个仁恕天子在位,王珪觉得,自己应该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至少,保住宰相体面,是没有问题的。

    说不定,还能保全自己的全部头衔!

    然而……

    王珪不知道的是——正是因此,御史台上下,都已经被打了鸡血了。

    既然是仁恕天子在位。

    那么御史台过分一点,也不会有事,对吧!?

    想想皇佑、嘉佑的前辈们。

    就算把宰相和执政们,骂成司马懿在世,王莽复生。

    他们也屁事没有,了不起出去转几年又回来了。

    于是,御史台的御史们,连夜修改自己的弹章。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之前的措辞,还是太温和了些。

    如此温和的文字,若是递了上去,岂不是起不到任何作用?

    当然了,这些弹章并不会马上递上去。

    因为,如今正是国丧期间。

    依制度,除非军国大事,通见司一概不会通传。

    只有过了第一个七天,群臣劝慰新君,并劝慰太皇太后、皇太后之后,通见司才会开始运转。

    也是在那个时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才会带着新君,在大内迎阳门下,接见群臣,并开始依制度,拒绝群臣请求听政的奏请。

    一直要三次推辞之后,才会开始正式听政。

    趁着这段时间,每一个御史,都在极尽可能的在市面上,搜集和打听,有关王珪过去的事情。

    恨不得将他小时候在床上尿床的事情也给翻出来。

    而且,大多数人,根本懒得去辨别真伪,听到就写上去。

    御史嘛,不就是这样?风闻奏事,就是他们的职责!

    可从来没有人说,要他们分辨真伪虚实。

    那是朝堂诸公和官家的事情!

    于是,王珪根本不知道,他正在面对什么?

    王珪更不会知道,因为他自己蠢,说了那样的话,被御史们抓住了把柄。

    所以,他反倒成了李宪的挡箭牌——有一个‘阴持两端,不顾大义’的宰相挡在前面。

    还有谁会去关注,李宪去年奏报不实那点小事情?

    ……

    隔日,元丰八年,三月庚子(初七)。

    赵煦醒来的时候,向太后身边的内臣,严守懃就已经在御前的帷幕外等着了。

    “大家,太后娘娘,命臣来告知大家:都堂已经集议,因左相告罪在家,闭门不出,拟以右相蔡确为山陵使,即日陛辞,先行前往河南府,为大行皇帝,勘探帝陵、发掘地宫、建造神道!”

    赵煦点点头。

    蔡确充任山陵使,这就意味着,在王珪基本确定罢相的现在。

    蔡确也将在完成山陵使的任务后,必须请郡出知。

    这样,朝堂上的三省两府,一下子就空出了两个宰相的位置。

    而围绕这两个萝卜坑,必然引发朝野内外的争夺。

    “为我更衣吧!”赵煦说道。

    立刻就有着女官上前,服侍赵煦穿着。

    这些女官,有一半是赵煦庆宁宫里的,另外一半,则是向太后亲自在坤宁殿里选的。

    都是服侍了向太后十多年,信得过的女官。

    趁着天子更衣,严守懃继续按着向太后的嘱咐,与天子汇报着朝堂上的事情:“此外,今日三省集议,委任閤门通事舍人宋球,赴北国告哀!”

    赵煦嗯了一声。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自澶渊之盟后,辽宋两国,已经大体维系了数十年的和平。

    两国交往,也形成了制度和惯例。

    不止每年,都会互遣使臣,祝贺彼此君主的新年、圣节,也会彼此祝贺对方的太后、皇后圣节(假如有的话)。

    此外,双方还会互相通告彼此的大事。

    譬如帝崩、新帝即位,立后、立太子等等。

    在礼数上,两国之间,几乎已经做到了极致!

    换上丧服,赵煦接过被递来的竹杖。

    持着它,赵煦走出寝殿,然后在御龙直的簇拥下,出了福宁殿。

    向太后的仪卫已经在殿前等候了。

    赵煦上前,和向太后见了礼。

    然后母子两人,便坐上了厌翟车,前往大内的迎阳门。

    ……

    迎阳门,在宣佑门以西,后苑以北,位于崇政殿和垂拱殿之间,乃是历代以来,天子新即位,未除服前,召见大臣之地。

    也是天子在禁中召见近臣的地方。

    此外,此门还是后宫妃嫔们,前往后苑,游山玩水的必经之地。

    赵煦和向太后到的时候,迎阳门下的那个小殿里,已经升起了帷幕,也摆好了坐褥。

    太皇太后,也坐在了帷幕西侧中。

    “皇太后、大家临殿!”随着一个内臣的高呼。

    向太后带着赵煦,从小殿的后门,走了进去。

    向太后先带着赵煦,到了太皇太后面前请了安。

    母子两人才坐到了殿内东侧的两张坐褥上。

    这两张坐褥在位置上来说,是一前一后,但彼此挨得很近。

    这是赵煦的想法或者说发明。

    因为没有先例可循,也因为赵煦的发明,让向太后很开心。

    所以,假如不出意外的话,今后的两宫时代,这种母子前后安坐听政的方式,就要变成定制。

    换而言之,赵煦再也不用去看大臣屁股了。

    母子落座之后,就有着通见司的官员,领着穿着丧服的蔡确,到了迎阳门下。

    蔡确一到小殿前,立刻持芴俯首面朝小殿内拜道:“臣,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确,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恭问太皇太后圣躬万福!”

    “恭问皇太后圣躬万福!”

    “相公免礼!”太皇太后说。

    “相公免礼!”向太后也说道。

    赵煦则轻声道:“右相乃朕之肱骨,社稷重臣,不必多礼……来人,给右相赐座!”

    帷幕中,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听着,都是满意的点头。

    都在心中暗道:“六哥真是聪慧!”

    “这等召见大臣的仪态和话术,只教了一遍了,就能记住,还能运用如心……”

    尤其是赵煦说话的语速和神态,都让两人特别高兴。

    不疾不徐,温润如玉,可堪君子也!

    帷幕外的蔡确,顿首再拜,谢道:“陛下隆恩,太皇太后、皇太后垂青,臣感激涕零!”

    这才坐到了被一个内臣搬来的瓷墩上,持着玉芴,恭敬的看向帷幕之中。

    “臣此来,是来与陛下、太皇太后、皇太后拜别的!”蔡确持着玉芴,略有激动:“都堂三省集议,臣等宰执皆以为,如今既然左相告罪,那么臣身为右相,又受大行皇帝隆恩多年,自当恭为大行皇帝山陵使……”

    赵煦在帷幕中听着蔡确的话,内心一阵唏嘘。

    上上辈子,蔡确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他在王珪死后,死活不肯去当山陵使。

    做了山陵使回来,又死活不肯上表请郡。

    而现在,至少在迎阳门下,他是甘愿去的。

    恐怕回来后,也会依传统请郡。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赵煦掌握了主动,提前三天被立储所造成的。

    三天,改变了一切。

    蔡确不必再去和章惇一起联络燕达逼宫。

    没有逼宫,蔡确在太皇太后眼中,就不再是危险的,必须除之而后快的人。

    又因为王珪事发了,于是,蔡确得以独享定策立储拥立的大功——哪怕他是被动的。

    但,这也是功劳。

    所以,蔡确才不再抗拒吧?

    赵煦在心中想着。

    太皇太后那边就已经开始依着传统,问了起来:“相公此去为大行皇帝山陵使,未知朝中诸事,可已安排妥当?”

    蔡确那里敢在这个事情上代替两宫拿主意?立刻持芴敬拜:“启奏太皇太后:此事非臣所可以预闻也!”

    “此乃人主之权!”

    制度,两制以上的大臣以及六部的主管大臣,都只能由天子特旨除授。

    无论是三省两府,还是吏部,都无权过问,也不可以过问!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对蔡确的回答,都还算满意,于是对视一眼,点点头,道:“老身和皇太后,都不曾临朝,对于髃臣并不了解!”

    “右相在朝十余年,为相数年,辅佐大行皇帝,更化国政,推行官制,可知诸位髃臣中,谁可堪军国之任?”

    蔡确再次持芴答道:“臣惶恐,岂敢言此?”

    “然,若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不以臣卑鄙,臣斗胆请荐一人……”

    “嗯?”两宫眼中都露出疑惑。

    蔡确持芴敬拜:“臣斗胆,愚以为,先朝元老,大行皇帝肱骨之臣,持节建雄军节度使、知河南府、西太一宫使臣韩绛,可当大任!”

    “臣万死,荐于皇帝陛下、太皇太后及皇太后!”

    于是离开瓷墩,俯首在地。

    这下子不止是两宫眼中,都露出精芒。

    就连赵煦,也在心中大喊一声好!

    这个蔡确,还真是厉害!

    果然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啊!难怪世人皆称右相蔡确乃是蔡大嘴!

    还真是大嘴吃四方!

    蔡确推荐的这个人选,就像子弹一样,打在了赵煦的心坎上。

    也打在了两宫的心中。

    原因?

    在王珪已经注定去职,甚至可能讨不到好的现在。

    在蔡确也肯定要出知地方的现在。

    以资历,以人望,以对朝野上下的影响力,以在两宫面前的好感度,甚至是以新党和旧党的接受程度来看。

    都没有比韩绛更合适的人选了。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沉吟了许久后,也被蔡确推荐的人选所心动了。

    因为她们想了很久,确实没有想到比韩绛更适合接任宰相的人选。

    司马光?

    太皇太后倒是想,但司马光从未做过宰执,也从未进过三省两府。

    所以,司马光至少要先做一任东府或者西府执政,才能拜相。

    吕公著倒是勉强够资历,可问题是他远在扬州,拜相制书送过去都得差不多二十天,等他入京履职,又要二十几天。

    太远了!不适合朝堂现在的需要!

    而剩下有资历的人,年纪又太大了。

    总不能叫文太师再次入朝吧?

    他都快八十岁了!

    而且文太师已经致仕了,再请他回朝主持大局,会让北虏西贼以为大宋无人!

    严重影响国际观瞻!

    张方平、王拱辰等人也是同样的原因。

    剩下的,非新党的,可供两宫选择的人里,就剩下了在河阳府的冯京以及在许州的韩维还有在家荣养的孙固。

    冯京,两宫都不太想选。

    原因是这个人旧年在京师的时候,名声不算太好,年轻的时候还帮人干过骗婚的勾当。

    人品上,让两宫不大放心。

    至于韩维?那是韩绛的弟弟。威望、资序也远不如韩绛!

    剩下的孙固,固然让两宫感觉不错。

    可问题是孙固在威望上严重不足!

    他要是拜了相,几乎不会有人服气!

    况且孙固的身体,一直不好,强行推上去,万一死在任上,就要出洋相了。

    韩绛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年纪确实有点大。

    可偏偏,无论是在赵煦眼里还是两宫眼中,这都是优点!

    为什么?

    一个过渡期的宰相,他要是很年轻,万一干的不错,占着萝卜坑怎么办?

    ……

    注:蔡确的名字,反过来念是确蔡。

    在当时福建的方言里,确蔡的发音是一道福建家常菜的名字:壳菜。

    所谓壳菜,就是蛤蜊,蛤蜊大嘴一张,嘎巴嘎巴。

    所以,蔡确被时人称为:蔡大嘴、蔡蛤蜊。

    嗯这个外号,是大宋名臣刘攽所赠。

    刘攽曾协助司马光修资治通鉴,负责汉史部分。

    这个家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给当政的宰执取外号或者调侃他们。

    而且通常他送出去的外号,因为太形象,也太深入人心,会伴随那个人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