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公免礼!”帷幕后传来一个略带苍老的女声,应该是太皇太后。

    “师保免礼!”说话的是那个坐在御座上的小官家。

    声音稚嫩,但很平稳、安静。

    司马光虽然看不到他的神色,但从声音中可以判断,这个小官家确实很沉稳。

    尤其是那个用词——师保。

    这是大行皇帝对他司马光的安排——必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

    看得出来,这位小官家,对大行皇帝的遗诏和遗嘱,非常尊重。

    种种迹象也表明了他的态度——那些从宫中传出来的只言片语,在司马光心中来回闪现着。

    于是,司马光持芴敬拜:“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厚爱老臣,老臣无以为报,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便听到小官家的声音:“冯景,给司马师保赐座!”

    “唯!”

    一张椅子,被搬到了司马光面前。

    司马光再拜谢恩,才坐了上去。

    皇家的椅子,还是过去一样,坐上去冰凉、光滑、舒适。

    “司马师保……”御座上的小官家,忽然说道:“父皇曾与朕提起过,待师保第四任宫祠官做完,就要诏师保入朝辅弼国事!”

    司马光听到这里,立刻眼眶一热。

    大行皇帝确实和他有过约定。

    “三十个月后,与卿相会汴京!”

    而一任宫祠官任期刚好是三十个月,也就是两年半。

    如今,他赴约而来,大行皇帝却已升暇上仙!

    这让司马光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

    小官家却还在继续说着:“朕今日总算等到了师保,将来军国大事,便有了依靠!”

    “臣不敢!”司马光连忙持芴起立:“大行皇帝厚望,老臣唯以死报之!”

    小官家却不再说话,只是看向身后的帷幕。

    司马光也知道,是该走流程了。

    于是,他持芴拜道:“老臣今奉诏,将出知陈州,临别陛辞,有一二迂腐之言,三五愚钝之见进言……”

    “司马公但说无妨!”帷幕内的太皇太后答道。

    “请相公百无禁忌!”小官家身后的帷幕内,传来一个年轻些的女声,应该就是皇太后了。

    司马光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持芴而前,朝笏上已经提前写好了他此番入宫要说的事情的大略。

    “臣谨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臣前日上书,已言广开言路,闻太皇太后、皇太后甚重老臣迂腐之见,慈旨下三省有司,命有司议论……”

    “然而老臣却闻,有司数日来,议论不休,似有推诿之意……”

    “老臣惶恐,恳乞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督促有司,早下州郡,使天下人直言国政利弊,直述天下之事!”

    就听着太皇太后道:“相公之言甚好,老身与皇太后、皇帝都以为相公所言,老成谋国,自当催促有司,从速下传州郡!”

    皇太后也道:“官家看了相公上书,也和本宫说:司马公所议甚好,大行皇帝也曾有教诲官家:为政者当让人说话!”

    司马光听到这里,颇为诧异的抬起头,看向那位御座上的小官家。

    就听着皇太后略带骄傲的说道:“不瞒相公,前些时日,官家不止好读书,聪俊仁圣,世所罕见,就连军国政务,也能贯通许多!“

    “本宫前些时日,曾拿户部侍郎李定上书与官家看,官家看后不止在本宫面前,将李定上书所言,说的清清楚楚,还知道了李定所言之保马法利弊……本宫将官家带到保慈宫,太皇太后亲策之,亦是清楚无误!”

    这就让司马光惊讶起来了。

    “官家仁圣聪俊,可谓天下之幸,社稷之幸也!”他立刻持芴表态。

    然后,司马光就趁势接过了话题:“不敢瞒太皇太后、皇太后,老臣在宫外也听说了许多官家仁圣纯孝之事,也知道了不少官家好读书、爱读书的故事……”

    “老臣昧死以奏……”

    “国家幸得圣君,社稷幸遇明主,更当慎之又慎,遴选侍读、伴读,以备天子读书,以为官家讲学……”

    沉默了很久的太皇太后,对司马光的这个提议看上去很感兴趣,于是问道:“未知相公,可有举荐?”

    司马光持芴再拜:“此事,事关重大,非老臣一人所可以预闻……然,太皇太后不吝屈尊降贵,垂询于老臣,老臣冒死斗胆,举荐几人,以备太皇太后、皇太后选用……”

    “相公请说……”

    司马光持芴道:“臣先举一臣……”

    “故范文正公之子,朝议大夫、直集贤院、知河中府范纯仁,举忠义之行,有乃公之风,性夷易宽简,治民以宽,用政以廉,老臣在洛阳,多闻范纯仁孝乃父之行,历年所得俸禄,悉数捐出,用奉于义庄、义学,诚可堪士大夫之楷模!”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听了,都是点头赞赏,太皇太后道:“相公所举之大臣,老身也有所耳闻。前些时日官家曾和老身说,自在殿中,观大行皇帝所遗奏疏,闻大臣范纯仁议兴学之事,乃有兴学之念……”

    司马光听着,深深再拜。

    他就是因为这个传说,才举荐范纯仁。

    不意,宫里面传出的事情乃是真的。

    小官家竟然真的在宫中看大行皇帝留下的奏疏,还看懂了!

    不可思议!

    简直不可思议!

    司马光想起那些本朝的神童传说,依旧感觉震撼。

    皇太后却在这个时候,忽然问着小官家:“六哥以为司马相公所举大臣如何?”

    司马光稍稍抬头,看向那个端坐在御座上的小小身影。

    只听小官家道:“朕以为甚好!”

    “朕昨日在福宁殿中,观父皇所遗之书,见其中有文字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朕读之,甚喜之!”

    “于是问左右:此谁之文字?

    “左右答曰:此故范文正公之文字!”

    “朕又问:文正公今何在?答:范文正公祖宗老臣,社稷柱石,已不幸去世,其子纯仁如今在朝为官!”

    司马光听着,感觉耳朵在跳。

    官家真的确实在看那些大行皇帝的书稿、奏疏?

    而且真的看懂了?

    司马光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问道:“老臣斗胆,敢问陛下可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何意?”

    小官家几乎没有停顿,就直接答道:“朕记得,父皇书中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是进亦忧,退亦忧!”

    “故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然后,司马光就听到了小官家问:“师保,朕可答对了?”

    “官家聪俊仁圣,自古罕见!”司马光再无任何疑问,持芴敬拜:“老臣实为天下,为社稷贺之!”

    亲耳听到官家流利、平稳,毫无任何滞涩的准确回答。

    他终于再无任何疑问,也再无任何怀疑。

    小官家,确实是史书上从未有过的早慧之君。

    他甚至可以直接用范文正公的原文来回答他的问题。

    这份聪慧、机智,司马光觉得就算是他在这个年纪也是远远不如!

    所以,这天下果然要迎来一位自古罕见的聪慧少主了!?

    想想那些坊间的传说,再看看现在在殿上的小官家。

    司马光觉得,那些坊间舆论认为,这位官家堪比汉明帝的说法,恐怕是真的。

    可司马光修资治通鉴,当然知道汉明帝是个什么样的君主?

    其在位期间,虽然整顿吏治,轻徭薄赋,提倡节俭,其治下天下太平,四海生平,确实是明君!

    可在另外一方面,这位明君,以驭下严苛,严惩内外豪强、大户而著称。

    同时,明帝时期,汉军四面出击,不断开疆拓土。

    窦固、耿忠北征匈奴,班超经营西域。

    所以,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评价:恒兴他役,不顾民生。

    这自然是借古讽今,但在现在,司马光却有些恐惧了。

    大宋若来一个汉明帝……

    只是想着明帝的作为……

    对宗室外戚动辄兴起大狱,对于大臣要求无比严苛,甚至会去查大臣的帐……

    其麾下汉军,四面出击,北征匈奴,西伐西域,南定哀牢……

    不要明帝,不要明帝……

    章帝就不错!章帝就很好了!

    想到这里,司马光就再次拜道:“除范纯仁外,臣以为,官家身边,还当有儒臣士大夫辅佐,以教圣人正言,以导正人之行……“

    “故臣昧死斗胆,举荐承议郎程颢,为天子伴读……”

    “程颢治学正直,为人忠贞,尤其能发圣人真意,能通圣人真经,自在地方讲学,桃李满天下,可谓国朝名儒,社稷之臣!”

    “此外,欲求官家通达于学问,则不可不用天下名士,国家词臣,以佐官家进学之道!”

    “老臣昧死,斗胆请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加隆恩于大臣,起复责授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岛安置臣苏轼……”

    “苏轼文章,海内知名,天下瞩目,当为国朝第一等词臣,若得苏轼辅佐,官家文章,当未来可期!”

    司马光举荐的程颢,两宫不大熟悉。

    但苏轼就太熟悉了。

    不止是乌台诗案,将驸马王诜给贬去了郢州安置,让两宫不注意都难。

    更紧要的是,苏轼被贬黄州后写的文章,每一篇都轰动了天下。

    《赤壁赋》、《前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

    哪怕两宫深居深宫,也是闻名已久,如雷贯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