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文彦博不一样。

    韩绛听出了些言外之意。

    他记得很清楚,少主所引用的那两句诗,在最后的结尾。

    成王是这样说的:于乎皇王,继序思不忘!

    先王的伟业,我不敢忘记,在先王的灵前,我发誓一定继承并发扬光大!

    成王发誓要继承并发扬武王的事业。

    少主呢?

    他是不是也要继承发扬大行皇帝未竟之业?

    最关键的是,韩绛适才看的仔细,少主在说话前先看了帷幕后的两宫。

    所以,这是两宫教给少主说的话?

    要少主继承大行皇帝的事业,并发扬光大?

    联想到这一路上听到的种种传说。

    尤其是前几日的李定案,紫宸殿便殿上,少主怒斥之语,两宫震怒之言。

    带着这样的想法,韩绛仔细斟酌了一下用词后,持芴说道:“老臣以为,大行皇帝功业,天下景仰,临朝一十九年来,造福天下,协礼文,正法度。以庠序造士,以经术取人,以法理核吏……”

    “今皇帝陛下初登大宝、太皇太后初听大政,皇太后初佐军国,不以老臣迂腐,德音下降,以询老臣军国之事,老臣昧死谨奏之……”

    于是,侃侃而言,将其在外的十来年间,所经历的种种事情一一说出来。

    听到两宫不时点头。

    也让赵煦听着,大感满意。

    因为这是来自于一个过去十几年里,以宰相身份出知地方,历任邓州、许州、河阳、大名府、河南府的元老重臣,从地方上带回来的第一手直观信息。

    也因为韩绛做事的能力,朝野都是有公认的——韩绛除了不会带兵打仗外,在民政上的能力,被人认为可比富弼富韩公。

    元丰六年,河南大雨,黄河溃堤。

    就是韩绛一边指挥军民,修筑新堤,一边开仓赈灾,帮助灾民渡过危机。

    新堤筑成后,不过几个月,洪水再来,韩绛修筑的大堤,经受住了洪水的考验,安然无恙。

    因而,韩绛得到河南府百姓的拥戴。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元祐初,韩绛在大名府主政时,正是他亲自考察了当地的河堤后,坚决拒绝了都水监的瞎指挥,采用了正确的办法率领当地军民,抵御住了当年洪水的狂猛侵袭。

    所以,虽然赵煦明知道,韩绛在这些事情里面,肯定塞了自己的私货,也肯定带了他的政治意图。

    但他还是赞赏不已——这个世界上,那里有不带自己政治意图和私货的大臣?

    能有一个肯做事会做事的就不错了,该知足了。

    但在一旁听着的文彦博,越听越不对劲。

    因为韩绛所言种种,虽然指出了不少新法在实践中的问题和弊端。

    可他也说了新法的很多好话。

    尤其免役法和免行法,被韩绛称赞是‘千古德政’,只需要‘稍作修正,去其害处’就可以‘施及百世,用为成法’。

    听得文彦博太阳穴都在跳动。

    偏偏,文彦博自己已经致仕了好多年。

    想要反驳,却拿不出恰当的说辞和具体的案例。

    此外,现在韩绛在说话,他要是贸然打断就太失礼了。

    所以,他只能一边听着,一边在心中思虑着韩绛所言的漏洞。

    韩绛在侃侃而言,将近两刻钟后,终于结束了他的进言,持芴而奏,拜道:“故此,以老臣愚见,当今天下之政,在于为政者太急,在于施政者冒进……”

    “大行皇帝,神武睿知,早知此弊,方以德音,以教少主……”

    “今皇帝陛下初登大宝,便罢市易法,去堤岸司,与民生息,与民分利,实乃天下之幸也!”

    “老臣愚钝,以为当今之政,当依大行皇帝遗命,用老成谋国之士,去浮躁冒进之人,缓急进冒进之策……”

    “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何止君子、学问当琢磨、切磋,方能长久,国政亦然!”

    韩绛的话说完后,就持芴恭立着。

    帷幕后的两宫,却长久的没有反应。

    她们都在消化韩绛方才所言带来的震撼!

    韩绛的进言,是过去十几年来,两宫第一次听到的。

    过去,围绕在她们身边的人,都在告诉她们,新法一无是处,新法害民残民。

    韩绛是第一个说,新法也有些可取之处的。

    尤其是免役法和免行法。

    但两宫一时间都难以接受这种新奇的视角。

    原因?很简单!

    向太后是因为她的父亲向经,当年因为市易法配套的免行法施行,被言官弹劾影占行人,被迫出知青州,死在外地。

    这让她不可能对免行法有什么好感。

    可是,韩绛偏偏说的有些道理。

    特别是,现在向太后的身份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没有儿子的向皇后。

    现在,她的儿子是这个天下的主人。

    所以,身份一变,看问题的角度也就不一样了。

    从前,免行法什么的,在向太后眼中,完全就是恶法。

    别人别说在她面前说免行法的好话了,就是提起来她都可能会发怒。

    而太皇太后,则主要是因为韩绛言及免役法的事情而有些不是很高兴。

    免役法免役法,顾名思义,就是免除百姓过去的徭役,而用交税代替。

    可问题是,大宋的役法是与众不同的。

    在过去的嘉佑时代,只有全县财产最多的人,也就是五等户才需要去论调服役——当然官户不在此列。

    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并不需要服役。

    可免役法实施后,所有人,包括过去不需要服役的官户、僧道、单女户,都得交钱了。

    好多外戚勋臣,特别是高家的亲戚,都来太皇太后这里诉过苦——倒不是高家人缺那几个免役钱。

    问题是,太丢人了!

    堂堂皇亲国戚,居然也要和措大一样交税!

    千年以来,有这样的事情吗?

    免行法也是如此。

    但,韩绛说的话,特别是韩绛说话的方式,又让这位太皇太后犹豫起来。

    因为韩绛用的是她最喜欢也最熟悉的嘉佑时代大臣说话、做事的语气和方法。

    不要急,慢慢来。

    咱们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你说什么时候能搞清楚?

    调查、落实、商议,怎么着也得一年半载吧。

    于是,在沉默了一会后,她终于开口了。

    “韩相公所言,老身和皇太后,会仔细考量……”

    “还请相公,将所言种种,写于文字,上呈殿中……”

    韩绛持芴再拜:“唯!”

    这个时候,文彦博持芴起身了。

    “太皇太后……”这位老臣别看都快八十岁了,说话的声音还是很洪亮的:“老臣以为,韩绛所言,实乃包藏祸心……”

    作为熙宁变法时代大行皇帝特别挑选的,放在朝堂上来制衡王安石的元老。

    文彦博哪怕已经致仕很久了。

    但他对新法的了解和认知,是所有旧党都没有的。

    几乎每一条新法的推出,文彦博都必然唱反调,必然强烈反对。

    在朝堂上,和王安石你来我往之间,自然他也清楚那些法令的起源。

    譬如青苗法是李参在陕西路推广的。

    王安石推行的时候,李参早死了。

    将兵法是完全抄袭的范仲淹、张亢在陕西的试点。

    市易法是吕嘉问发明的。

    至于免役法和免行法嘛……

    文彦博看向韩绛,一双老眼带着审视。

    “老臣昧死上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所谓免役法,首倡者,便是如今在殿中的这位……”

    石破天惊!

    帷幕后的两宫一听,眼神都变了。

    看向韩绛的目光中带着审视。

    好嘛……

    居然是你首倡的!

    难怪伱要说好话!

    文彦博继续说道:“若老臣记得不错,当是仁庙至和年间,韩绛、蔡襄,上奏以乡户五则法,始变役法,自此国朝美政不存,而遗祸至今!”

    这一刻文彦博彻底忘记了,当年他是如何称赞韩绛、蔡襄的那个倡议的。

    更忘记了他曾在仁庙面前,亲口称赞韩绛之法‘苦乐均济’。

    因为文彦博很清楚。

    在朝堂上就不能讲道理,也不要去辩论。

    两宫反正也不懂什么事衙前役,更不知道什么中唐以来,天下财税制度的变革,也完全不了解,大宋立国以来的役法变动历史。

    少主又小,而且年幼。

    所以,只要他把帽子扣过去,韩绛还能怎么办呢?

    有口难辩,他就只能乖乖低头认输—为了自己的名声不被毁掉,主动避位。

    所以,文彦博再接再厉,继续持芴说道:“治平四年,王安石尚未入京时,还是这位韩绛韩子华,于君前首倡助役钱!”

    “故而,王安石入京后,为了回报韩绛举荐之功,便也倡议变动役法!”

    文彦博一边上奏一边恶狠狠的看向韩绛。

    他知道韩绛的弱点——不善辩论。

    而且,文彦博还知道,只要他逼着韩绛和他辩论,哪怕韩绛赢了,也必输无疑!

    因为君前辩论,决定输赢的,从来都不是谁有道理,而是谁说的话能迎合君上的心意。

    没看到方才,两宫在韩绛上奏之后,沉默了那么久吗?

    这就说明,韩绛所言,肯定不合两宫心意。

    所以啊……

    文彦博得意起来。

    “韩子华,你就不该入京!”

    “乖乖和老夫一起回洛阳饮酒作乐,岂不快哉?!”

    这一章写的慢了一些。

    PS:明天加更啊,因为月票2500票了。

    嗯,肯定不会敷衍大家。

    4更每章至少3000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