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八年五月壬寅(初十),延和殿便殿听政。

    礼部奏:合格进士郑奕等犯高鲁王讳,当除放。

    太皇太后于是慈旨推恩,免除这些犯讳进士的罪过,命有司依旧录用。

    于是,礼部又请:今年科举因天子守孝,请依故事免殿试。

    两宫诏可。

    所以,本年科举将会出现一个奇观——省元直接就会是状元!

    要是这个人运气好一点,在乡试中还是解元。

    那么冯京当年辛辛苦苦创下的记录,就要在今年被打破了。

    又一个三元及第的传奇!

    不过,这不大可能就是了。

    这一天,监察御史安惇,升任殿中侍御史,以填补上个月出任了皇帝登位北朝国信使的满中行之阙。

    虽然,御史的升迁罢黜,就和风一样难以琢磨。

    但安惇的这一次忽然升迁,还是让满朝侧目——虽然名义上是赏安惇弹劾甘承立,但实际上是为了什么?朝臣还不知道吗?

    这毋庸置疑的刺激了御史台。

    乌鸦们本来就有KPI要完成,现在安惇的升官,让他们再无顾忌!

    ……

    吕公著站在内东门下,最后一次整理好自己的冠服,确认没有瑕疵和疏漏后,他才持着朝笏,在閤门通事舍人的引领下,走入大内。

    这大内皇城,对吕公著而言,一点也不陌生。

    他甚至可以说是跟着父祖,在这内东门下出入长大的。

    而且,他离开汴京,其实也没几年。

    他是元丰五年,实在看不下去,朝堂上的天子和大臣们,在没有进行周密部署,就非要去横山和西贼拼命,实在劝不了,他也没办法,只能请郡出外——他当时是枢密使,负军国之责,天子不听他的,他这个枢密使当着也没有意思。

    所以,对吕公著来说,他离开汴京也就两年多,三年不到。

    宫里面的人对他来说,没有不熟悉的。

    除了……那位少主!

    想起那位少主,吕公著持着朝笏的手,就稍微的颤动了一下。

    前日,他邀请元老聚会这种事情,本来皇室是不会干预的。

    毕竟,吕家和皇室已经维持了四代人的信任。

    事实也和他预计的差不多,两宫确实很信任他,但是,他却漏算了那位少主!

    那位少主可对吕家没有任何感情,也更从未建立过什么信任!

    于是,在少主表态后,乌鸦们闻风而动。

    虽然御史弹劾,对他来说,不疼不痒。

    他这几十年来,身上背着的弹劾奏折没有一千张,也该有八百张了。

    可是……

    少主的态度,却不得不让他重视起来。

    前天的事情,虽然只是小事,但让吕公著知道了,那位少主决不能将他真的当成八岁的孩子看待。

    不仅仅是智商和政治上的敏锐。

    权力上也是如此!

    仁庙当年即位之初,哪来什么权力?

    吕公著记得,他的父亲吕夷简和他说过,章献明肃垂帘的时候,仁庙在朝堂上别说参与朝政了。

    便是多说几句话也可能被章献明肃训斥。

    郭皇后,就依仗着章献明肃,经常施压仁庙。

    吕公著记得,他父亲还和他说过,仁庙亲政后,曾经拉下自己的衣襟,把脖子上被指甲掐红了的皮肤给他父亲看。

    他父亲吕夷简正是因此,才下定决心,一定要协助仁庙废后!

    凌迫君上,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悍妇了!

    但,现在这位同样幼冲即位的少主,在朝堂上的话语权,远非仁庙可以比。

    吕公著现在已经知道了。

    太后会经常拿奏折给他看,还会听取少主的意见。

    大行皇帝留下的手书和奏疏,少主也时常翻阅、学习。

    他记忆好的可怕!

    不止大行皇帝叮嘱的事情,记得一字不差。

    传说就是两宫和他交代的事情,他也记得很清楚。

    此外,吕公著还知道了,前几天,洛阳的程颢病重。

    少主直接动用了急脚马递,给程颢送去了御药,还亲笔手书了慰勉文字。

    此事,现在已经随着程颢上表谢天子隆恩,而在整个汴京城传开来。

    急脚马递是什么?

    天子的嘴和手。

    马递所到,就是皇命所到!

    古今中外,有过这样幼冲即位,便能掌握这么多权力,拥有如此大的话语权的少主吗?

    除了,那位被周公背着上朝的成王,找不到第二个。

    吕公著慢慢走着,他的脑子里,更多的东西,也一一浮现。

    在入京路上,听到的那些传说,在他心头跳动。

    纯孝的少主……

    仁圣的少主……

    ‘真仁庙子孙,社稷主也’,汴京坊市里对他的赞美,不绝于耳。

    ‘社稷神君,国家明主’,见过他的元老大臣,都这样称颂。

    尤其是司马光,对其赞不绝口。

    以为这位少主,就是当代的周成王,必可中兴国家,除尽旧弊。

    而韩绛和文彦博,却都在谈起这位少主时,眼神游历,欲言又止。

    ‘晦叔到了御前自知……’这是文彦博的话。

    ‘晦叔陛见时,便可知晓,主上的非同寻常了……“韩绛也这样说。

    所以……

    “少主,绝非坊间描述的那般简单……”

    吕公著知道的。

    若只是传说中那般,仅仅是聪明、纯孝、仁圣的话,那么以这位少主的年纪,只能让朝野称颂。

    但他绝不可能,在即位不过两个多月,就已经接近了权柄,影响了军国,甚至开始接掌权力!

    心中念头纷飞着,不知不觉,他就已经到了延和殿的便殿前。

    此时,朝会早已经结束,群臣都已经离开。

    延和殿便殿的门却依旧开着。

    殿中的长明灯,一盏盏的依然在燃烧。

    熏笼的香味,弥漫出来。

    吕公著在閤门通事舍人的引领下,持芴走到殿前,恭身一拜:“资政殿大学士臣公著,敬问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片刻后,殿中传来了一个略微苍老的女声:“学士不必多礼,请入殿说话!”

    是太皇太后的声音!

    吕公著持芴再拜:“臣谢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内心之中不免忐忑和紧张起来。

    他亦步亦趋的,跟着閤门通事舍人,步入那间熟悉的小小殿堂。

    大行皇帝曾无数次在这里召见他。

    他也曾无数次在这里,一次次劝说着大行皇帝。

    尤其是为了永乐城……

    想着那些往事,吕公著就已经站到了殿中。

    他抬起头,看向了那殿上北边御座上的少主。

    虽然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的坐在御座上,沉默的看着他。

    少主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波动。

    完全没有小孩子该有的那种好奇、窥探、细究的心思。

    反而像个成年人,如同一个已经坐在那个位置上很久的君王,在审视着一个入见的大臣一般。

    于是,吕公著想起了坊间传说,章惇私下里的评价:官家是天生圣主!

    吕公著持着朝笏,对着御座和御座两侧的帷幕,拜了两拜,然后道:“资政殿大学士臣公著,奉诏陛见,恭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

    吕公著终于听到少主的声音。

    稚嫩的童声,平稳但有力。

    “来人,给吕学士赐座、赐茶!”他继续平静的说着。

    一张椅子便被搬到了吕公著身后,然后煮好的茶汤也被送上。

    吕公著持芴拜谢,然后才小心翼翼的坐下来。

    便听着帷幕后的太皇太后道:“官家前些时日,还在和老身问:吕学士何时入京?”

    “总说着,学士是大行皇帝钦定的师保,定是国家大儒,也定学问渊博,等学士入京后,一定要和学士好好请教这国家大事,天下之事……”

    吕公著连忙起身,拜谢:“臣惶恐,不敢当皇帝陛下如此厚爱!”

    “学士言重了!”

    “学士乃是父皇钦点,保佑拥护于朕的股肱重臣!”少主开口了:“朕在汴京已经等了学士数月矣!”

    “今日终于是见到学士了!”

    “诗云:彼其之子,邦之司直!”

    “朕见学士亦然!”

    吕公著听着,连忙持芴而拜:“大行皇帝托付,皇帝陛下厚爱……老臣,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是儒臣,当然知道,所谓‘彼其之子,邦之司直’的意思。

    这是描述子产啊!

    少主将他视作子产,这让吕公著感动不已——他最仰慕的古代名臣就是子产。

    而在同时,吕公著心里,那些元老和大臣的评价,开始回荡。

    ‘少主乃是天生圣主’,这是传说中章惇私下的评价。

    ‘晦叔到了御前自知……’,文彦博的话在耳畔回荡。

    ‘晦叔陛见时,便可知晓,主上的非同寻常了……’韩绛的话也在耳畔回荡。

    他终于知道了。

    确实是天生圣君啊!

    他才八岁,就已经知道如何驾驭臣下了。

    而且收放自如,把握的恰到好处!

    更让吕公著惊叹的是——即使他明知道,这位少主或许只是在笼络他,在特意的怀柔他。

    但他的心,却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了,会忍不住的去想——少主真的将我看成了子产了吗?我能成为当代的子产吗?

    这种人格魅力,这种悄无声息之间,就差点让他这样的老臣也有些把持不住的姿态。

    不是天生的君王,不是天生就应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帝王,还能是什么?

    “大行皇帝啊……”吕公著忍不住在心中叹道:“您可真是,给老臣留下了一个好主上!”

    吕公著很清楚,这种少主是最难服侍的!

    因为天生的君王,就意味着他对权力的敏感是无人能及的。

    就像前天的事情……

    注:因为前面忘了,所以把本年科举贡院试的举行时间,向后挪了大约七天,史实应该是在五月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