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的封赏,在汴京城里没有搅起任何波澜。

    哪怕是旧党大臣,也当没有看到。

    对大多数人来说,只要吕惠卿不回京就好!

    他喜欢在河东,那就让他在河东吧。

    打完这一仗,吕惠卿还能有什么作为?

    西贼的左厢神勇司,经此一役,没有几年是恢复不了元气的。

    而两宫又不喜兴兵生事。

    从此河东注定无战事!

    吕惠卿的精力再旺盛,也只能放到民政上。

    更有人在思考,待吕惠卿这一任经略使做完,就想办法,运作他去江宁、扬州这样的地方。

    在这天下午,一个消息送入宫中。

    朝请大夫、天章阁待制孙坦卒于家中。

    两宫下诏抚恤,并命有司恩荫。

    隔日已亥日,大内举行了赵煦的旌节移藏仪式!

    殿前司都指挥使燕达,亲率御龙诸直指挥为仪仗,从庆宁宫护送赵煦的过去的旌节,移藏天章阁。

    这些旌节,包括彰武军节度使、太平军节度使、延州观察使、延州刺史等赵煦过去的头衔,以及他的延安郡王印信、閤牌、仪仗。

    在赵煦即位后这些东西和头衔,从此成为他的私人物品,也从此不会再授给臣子。

    赵煦在两宫簇拥下,于天章阁中,观看了旌节移藏典礼。

    随着一面面,绘着龙虎图案的旌节,被送入天章阁。

    并被御龙诸直恭请放入天章阁内的一个小小的阁楼里。

    从此永藏其中,永不启用。

    换而言之,就是绝版了。

    赵煦看着,百味陈杂。

    因为他知道,这代表着程序已经临近了南郊祭天请谥的环节。

    一个月后,他的父皇,就要从大行皇帝变成某某皇帝。

    从此以后,即使是赵煦,在公开场合也得用谥号来称呼了。

    父子两人将真正的天人永隔!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也代表着赵煦君权的稳固。

    大行皇帝变成某某皇帝以后,大宋天下臣民就只有一个主人——就是他。

    ……

    元丰八年六月丁丑(十五)。

    洛阳伊皋书院。

    程颢卧在病床上,眼窝深陷,脸上没有了半分血色。

    他已经油尽灯枯了!

    但他却依旧望着汴京方向,心中满是不舍,也满是遗憾。

    “陛下啊……老臣福薄,终不能入京觐见服侍矣!”

    周围服侍他的家人、学生们,都流下眼泪。

    人人皆知,这位大宋天下的文学之臣,已经行将就木。

    “将《识仁》拿来……”

    程颢对着他的学生说着。

    于是,程颢花费了一生心血,写成的《识仁》一书,被送到他面前。

    程颢颤抖着手,抚摸着这部书的封皮,然后看向他的弟弟。

    “正叔啊……”他虚弱的说着:“老夫将朽矣……未来只能指望正叔,发扬广大我伊皋之学……”

    “带上它……去汴京,敬献天子!”程颢将他的那本书推到了程颐面前。

    程颐哭着点头:“兄长之愿,某自当遵从!”

    “还有……”程颢挣扎着说道:“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思考,天子当读何书……”

    “天子聪俊,自古少有……”

    “都堂相公,想要阻止天子接触王介甫的三经新义是不可能的……更是一厢情愿!”

    “堵不如疏啊!”

    “与其天子将来自己读到,从而猜忌大臣……以为大臣不忠……”

    “不如,大臣们先以君子之书,填补空白……”

    “伯淳啊……到了京城,待天子年岁渐长,或者见了天子,知天子果然聪俊过人……”

    “汝就敬献盱江先生的文章于御前……”

    “兄长……”程颐激动起来。

    盱江先生李觏,是王安石新法理论和思想的源头。

    号称是‘未得时用之王介甫’,也被人称作‘在野的王安石’。

    不客气的说,若没有盱江先生几十年的讲学,培养出来的那一批善于理财和擅长经营的人才,以及打下来的舆论基础,王安石想要变法,遇到的阻力会是熙宁年间的数十倍,甚至连大行皇帝也未必会支持。

    “总比天子自己找到三经新义,自己去理解要好!”程颢说道。

    “再者……当今天下之弊……你我岂能无视?”

    程颐沉默了。

    二程虽然是旧党理论家,但他们是学者,胜过官僚。

    所以,他们无法无视天下已经存在的弊端。

    他们对王安石最大的意见,是急功近利,是倍克,是聚敛。

    在一开始,其实他们不反对的。直到后来,新法实行日速,特别是青苗法、市易法颁布后,他们才开始激烈反对!

    程颐知道的,也明白的。

    冗官、冗兵、冗费……还有西贼、北虏随时入寇的威胁……

    这些问题不解决,大宋就始终坐在火山口。

    听着兄长的话程颐也思考起来。

    然后他就明白了。

    当天子将来面对这些问题时,就肯定会去想解决的办法!

    大臣不给天子解决的思路,天子就会去找王安石!

    “天子若果聪俊……”

    “大臣们再怎么瞒,也是瞒不住的!”程颢说着,就认真的看着程颐:“再者,岂有臣子隐瞒君上的道理?”

    “此更非儒臣所可以为之事!”

    上个月,少主钦赐御药,御笔亲书勉励。

    让程颢在这卧病的日子里,竭尽一切的去思考,去想象……

    如何报答,如何教导,如何让他走上正道。

    毕竟,那可是一个八岁,就已经熟读诗经,运用熟练,而且对孝道、师道等无比尊重的少主。

    其他种种传说也证明他聪明的不似孩子!

    这样的君主,是不可能也不该被大臣们欺瞒的。

    任何企图想要那么做的人,最终只会自讨苦吃,甚至将事情引向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地方——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程颢讲学这么多年,教了那么多学生。

    他太清楚学生,特别是聪明的学生一旦逆反了,就会做什么事情!

    而盱江先生,就是程颢开出来的药方。

    一个不那么激进,却又能和王安石三经新义争夺营养的学说。

    天子若先读盱江先生的文章。

    大臣们观察后发现,天子并未急躁,也并未有急于求成的心态后,就该将三经新义和字说,也敬献御前。

    对的地方,应该称赞。

    毕竟,王介甫的学问是如今的显学,也是大行皇帝最喜欢的学说。

    天子又以孝子自居。

    一味的诋毁、污蔑、攻击王安石,甚至不顾事实扭曲王安石的文章和学说。

    那么聪明的天子,怎么可能被大臣们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

    看不起谁呢!?

    程颢虽然在伊皋书院,距离汴京数百里,但也听说了那些天子的事迹。

    所以,要实事求是!

    王安石对的地方要夸赞,要不吝赞美!

    而王安石错的地方,也要指出来,还要说明为什么错了。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只有如此,才能避免‘后人哀之而不戒之’的悲剧。

    只是这些话,程颢不方便说,他也没有精力再说了。

    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

    只能希望程颐可以自己领会了!

    程颐听着,低下头去:“兄长之命,我当谨遵!”

    “善!”程颢慢慢的闭上眼睛,轻声说道:“义礼知信皆仁也!”

    “唯以诚、以敬方能存仁!”

    说着,他紧闭的双眼就仿佛看到了明媚的阳光。

    那是汴京城的阳光!

    他也仿佛回到年轻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人,正在对着他微笑:“伯淳啊……来与吾再谈一次《易经》如何?”

    程颢笑起来:“是子厚啊……”

    “子厚来接吾了呀……”

    他看向对面的人,一身儒袍,清雅且质朴,谦谦君子,如切如磋。

    他手中拿着书籍,和煦的笑着。

    是张载!

    而在张载身后,一个个穿着儒袍的人,都在对着他笑。

    有些人,他认得,甚至是好友。

    伊川翁邵尧夫、安定先生胡翼之、濂溪先生周茂实……

    也有很多不认识的身影。

    程颢看着那些身影,嘴中呢喃着,笑着:“老夫,也是个凡夫俗子呀!”

    “死前,竟也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随着他的呢喃,那些身影消失不见。

    世界,确实如他们这些儒生所设想的一样。

    天地万物,唯礼唯仁唯义而已。

    舍此之外,鬼神不存,神佛不在。

    所以,既没有什么地府,也不存在什么仙界。

    人死如灯灭,唯有道理和经义可以永存!

    这样想着,程颢就欣慰的吐出了他最后一口气。

    承议郎、宗正寺卿兼侍讲程颢卒。

    临终遗表,表奏其弟程颐接替他的侍讲之职。

    注:历史上,程颢入京前,曾构思过一个经济思路,但史书没有明说。只说‘颢深有意经济’,盲猜他应该想过一个解决的思路。

    而程颐在哲宗的身边时候,主张因材施教,也主张灵活教学,而且他经常观察哲宗的表现,多次上书请求,多安排一些哲宗的同龄人陪其一起读书、学习。

    从这些方面看,程颐是个合格的教育家——当然,他也有他的局限性,一个儒者的古板、顽固和对儒家经义、道德的过于坚持。

    所以他也是支持让哲宗身边没有金银玉器和奢侈之物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