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宫在考虑片刻后,就同意了章楶的任命。

    但在任命前,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于是,太皇太后问道:“章楶如今身居何职?”

    韩绛答道:“奏知慈圣,章楶如今权知秦凤路经略安抚使……”

    这个事情,是他亲自办的。

    如此想着,韩绛忍不住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位端坐在御座上的少年官家。

    “当初官家派人暗示老夫,恐怕就已有要大用章楶的想法了……”

    “只是,章楶怎入的官家青眼?”

    这可真是个问题!

    章楶此人,每次入京,都是匆匆而来,然后匆匆而去。

    而且,这个人年纪很大了。

    他在治平二年考中进士的时候,都已经快四十岁了,今年六十有一。

    一辈子都在湖北、京东、成都等地为官,虽然官声很好,可终究只是在州郡有名。

    “难道真是吕大防在官家面前举荐、称赞之功?”

    韩绛感觉只有这个可能了。

    毕竟,吕大防在成都时和章楶搭的班子。

    吕大防入京后,也一直在称赞章楶,逢人就夸——章质夫社稷之臣,天下经济之才也!

    这不就和当年,他还有韩维、韩缜天天在先帝面前夸赞王安石一样吗?

    太皇太后却在和向太后商量片刻后,做出了决定:“若诸位髃臣,没有意见,便如官家所命吧!”

    “唯!”宰执们自然没有意见。

    皇帝提议的帅臣人选,只要这个人不是名声烂到一定程度,或者能力差到天下皆知的地步。

    宰执们都只能服从。

    于是,奏事继续。

    吕公著上奏,请以登闻鼓院、检院阙官注授之权归于中书。

    这其实是两宫暗示他做的事情。

    原因是,琐事太多,两宫忙不过来,索性将一部分不太重要的人事任免之权,下放中书。

    门下侍郎张璪则报告了,辽国贺登宝位使,林牙、崇议军节度使耶律白,副使朝议大夫、守崇禄少卿充史馆修撰牛温儒等,携辽国国主贺礼来贺的事情。

    此外,辽国皇太孙,遣翰林学士耶律固为谢南朝皇兄赠书使,以枢密直学士赵孝严副之。

    并送来了大辽皇太孙读书笔记两卷,以为通家之好。

    两宫闻之,都是开心不已。

    宋辽友好,就意味着河北无事,河北无事当然天下太平。

    赵煦更是问道:“朕那辽国皇弟之书何在?”

    张璪拜道:“北使陛见之时,自当恭献御前!”

    “善!”赵煦很满意的点头。

    对于那位亲爱的皇弟,赵煦有着无垠的爱。

    还能找到比耶律延禧更好的‘兄弟’吗?

    北天祚,南徽钦,可是并称大金之友的存在!

    于是,赵煦笑着道:“朕也正打算,再赠送一些读书笔记给皇弟……”

    他更想告诉那位皇弟——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汴京城问朕!

    群臣连连称贺,都觉得,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宋辽继续和平百年不是梦。

    东府宰执,奏事既毕,正要告退。

    太皇太后却在这个时候说道:“诸位髃臣留步!”

    群臣楞了一下。

    “却是有个事情,需要与诸位髃臣商议……”太皇太后不动声色的道:“前些时日,殿中侍御史刘挚弹劾开封府的事情,诸位髃臣应该听说过了吧?”

    韩绛持芴道:“老臣略有耳闻!”

    其他宰执的神色,在这个时候都变得玩味起来。

    祠部、大理寺和开封府争权夺利,本来只是一件小事情。

    但御史台的忽然介入,却搅动了朝野的风云。

    随后两宫下诏,命都堂选派大臣复核,则使得此事引起了不少人侧目。

    调查结果出来后,两宫命下御史台讨论对惠信僧的处置。

    则让人以为,此事到此为止。

    毕竟,僧录司已经发落了。

    就连开封府,好像昨天也被官家叫到宫中训斥过了。

    就剩下一个惠信僧的处置问题了。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但,两宫缘何在这个时候忽然再次提及此事?

    难道说,事情有了大家不知道的变化?

    众人正想着,就听太皇太后道:“此事,却是需与诸位髃臣商议……”

    说着,这位太皇太后拍了拍手。

    一直侍奉在帷幕中的粱惟简,便带着已经誊录好的御史弹章,走出帷幕,分发给了在场的东府宰执。

    四位宰执,拿着弹章,重新坐下来,开始翻阅。

    太皇太后则继续说着:“诸位髃臣御史风闻奏事,乃是祖宗之制,老身本不该多言于此……”

    “奈何这位侍御史的胆子,实在太大!”

    “竟敢以文字,窥探老身和太后……”

    所有人的耳膜,都开始震颤。

    窥探太皇太后和太后?

    谁啊!

    这么犯忌讳的事情都敢做?

    “老身本也不欲追究,毕竟,或许只是这个御史用词不当,不知忌讳,也或者只是出于忠心……”

    “奈何他却得寸进尺!”

    “老身和太后,都明确下诏,叫其御史台议处惠信僧的处置……可他却……纠缠着开封府!”

    “明目张胆的违背了老身和太后的旨意……”

    “老身不大明白了……”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老身和太后,看上去就这么好欺瞒、误导的吗?”

    声音虽然轻,也宛如雷霆一样,震动着整个殿堂。

    一时间,殿上群臣人人屏息凝神。

    他们都看着自己手上的弹章副本。

    老实说,刘挚的第一本弹章,光看文字只是有些瑕疵,或者说过于自信了。

    至少在这些宰执眼中如此。

    因为大宋御史们,在弹劾大臣的时候,就是这么的跳脱。

    只是弹劾大臣而已,又不是劝谏天子或者弹劾宗室外戚。

    文字上本就不会有太多计较。

    多数时候,为了赶工和抢时间,甚至都没有好好润色过。

    可是,刘挚的第二本弹章,就真的是问题了。

    两宫叫他议论对惠信僧的处置,他却揪着开封府的事情不放,甚至上纲上线的给开封府扣帽子。

    又是欺君,又是舞弊的。

    问题很大!非常大!

    这个时候,再回头看刘挚的第一本弹章,哪怕是吕公著也不得不承认,刘挚的问题大的很。

    为什么?

    因为他的第二本弹章,证明他的第一本弹章,居心不良。

    还真的可能和太皇太后所言一般,是在妄图以文字窥探两宫的心思,甚至可能还有些轻慢的嫌疑。

    可是,刘挚却是司马光一再推荐的大臣,也是他吕公著举荐的大臣。

    吕公著没办法见死不救。

    他持着朝笏,酝酿了一下语言,正打算给刘挚解释解释。

    至少,不要让他真的被宰执、两宫一致认定是——在欺瞒、误导两宫慈圣。

    这样的话,刘挚恐怕就得去岭南了。

    然而,他还没有想好,给刘挚解释的说辞。

    那边向太后就也气冲冲的说道:“诸位髃臣,还有一个事情,要与诸位通报……”

    “在刘挚之后,又有一位御史,名曰王岩叟者,上书言及先帝德政,言语之间,颇有不敬之意,就连六哥看了,也说——此大臣,僭越御史本职非议先帝德政……且有与刘挚首尾呼应,结党以裹胁国政之嫌疑!!”

    吕公著的脑子,顿时嗡嗡嗡的响了起来。

    结党!

    刘挚和王岩叟结党?

    他有些激动,来不及多想,就要起身解释。

    可韩绛却已经抢在他之前,持芴拜道:“老臣惶恐,乞两宫慈圣,降下王岩叟之文字!”

    向太后点点头,就叫石得一,将早已经誊抄好的弹章,一一下发。

    吕公著接过了弹章副本。

    然后看着内容,他的眼前就一黑,几乎当场昏厥。

    吕公著知道,王岩叟肯定没救了!

    为什么?

    谁不知道,当今官家乃是天下第一孝子?

    可王岩叟竟敢上书言及先帝在位时,常常引以为傲的‘流犯就地配军’一政。

    文字虽然看似有道理。

    可每一句都在说——先帝的这个政策大错特错。

    不仅仅如此,还遗祸乡里,让盗贼横行。

    隐约指出,现在天下治安败坏,先帝的这个政策,要负责而且可能是全责!

    官家能饶得了他?

    “王彦霖怎如此不智?”

    吕公著在心中哀叹。

    在一个孝子面前,对他的父亲生平引以为傲的事情,大加指责、贬低。

    还用文字渲染,当今天下治安败坏的情形。

    营造出这一切都是先帝的锅的气氛。

    这要在汉唐,王岩叟此刻已经被推到了菜市场,一刀两断了。

    吕公著还在哀叹,韩绛已经站起身来,拜道:“启奏两宫慈圣、陛下……老臣观监察御史王岩叟文字,窃见其用词诽谤先帝,暗讽国家大政,非议朝廷大略……非人臣所可以为之!”

    “以老臣愚见,当下大理寺!”

    这就是要将一个御史下狱了。

    有宋以来,这样的事情,还没有过先例!

    吕公著听着,立刻出列,再拜道:“奏知两宫慈圣、皇帝陛下……臣以为,右相所言缪矣!”

    “御史者,天子之口舌也!”

    “今以口舌下狱,臣恐将来,御史谏官不敢言事!”

    这是事实!

    在大宋,皇帝一直是鼓励御史、谏官大胆说话的。

    说错了也没关系!

    仁庙、英庙的时候,御史谏官们,甚至可以在君前滔滔不绝的说话。

    御史、谏官的口水,都喷到了天子脸上,也不是一次两次。

    先帝虽然乾坤独断,可对御史、谏官也很尊重。

    为什么?

    因为御史、谏官就是做得罪人的事情的人。

    必须给他们壮胆,也必须给他们发挥的空间。

    让他们有足够的胆量去咬人、攻击人。

    向太后自然听懂了吕公著的意思。

    但太皇太后却哼了一声:“难道,御史们结党,也要坐视不理?”

    她现在对外朝的士大夫文臣,已经有了些意见了。

    哦……

    老身的侄子,仅仅是去熙河路当个管钱粮的官,你们就上跳下蹿,搞得天都要榻了,仿佛大宋就要因为高公纪而亡国了。

    结果,现在,你们的人犯了错,而且还是结党、窥探两宫,诽谤先帝这样的大罪。

    你们又跳出来,连下狱治罪都不行?

    合着,老身的侄子无论做什么都有错。

    而伱们这些文臣不管做了什么,都有理了是吧?

    吕公著吓了一大跳,连忙持芴谢罪:“臣不敢……臣只是忧心将来,御史谏官不敢言事……”

    说着,他就横了一眼韩绛。

    韩绛却装作没看见。

    哪怕韩绛知道,吕公著说的有道理。

    可,泥菩萨也有火气!

    刘挚、王岩叟的弹章,他已经看过了。

    要是他还看不出来,刘挚、王岩叟这是企图将他这个宰相拖下水,那他韩绛着几十年官场岂不是白混的?

    所以,他怎么可能帮这两个人?

    像现在这样落井下石,狠狠踩上一脚,才是他韩绛会做的事情。

    官场上或许有好人。

    但绝对没有以德报怨的傻白甜。

    吕公著无奈的叹息一声,只能持芴再拜:“娘娘,祖宗制度如此……”

    “御史、谏官,可外任,可贬黜,但绝不可以治罪!”

    “罪刘挚、王岩叟事小,坏祖宗之政事大!”

    “乞慈圣明察!”

    说完,他就长身一拜,伏地不起。

    赵煦见着,感觉火候也差不多了。

    于是,出言道:“太母,朕以为,吕执政所言不错……”

    “祖宗制度,乃社稷之根本……仁庙嘉佑之政,更是我朝至善至美之政也!”

    向太后也帮着劝道:“娘娘,吕执政所言,确实老成谋国,望娘娘三思!”

    太皇太后这才稍稍消了些怒气。

    赵煦见着,在心里笑了一声。

    在他的上上辈子,王岩叟的那篇奏疏,可是被这位太母明发三省六部,大加赞赏。

    而且很快就因此废除了流放就配法,重新恢复了流放。

    现代电视上,那种戴着几十斤的枷锁,被差役押送几百里、几千里的事情重现。

    然后,又废掉了王安石的慎刑政策。

    元丰八年,天下大辟不过两三千。

    元祐二年,天下大辟一万两千!

    五六倍疯涨的死刑犯!

    放在封建社会,这是什么样的冲击?

    盗贼泛滥,强盗遍地,就是始于此。

    因为,当法律不再宽容对首犯、从犯一视同仁,全体处死后。

    当国家重新将一般罪犯,流放去外地,路上死者泰半的事情不断发生后。

    社会上有活力的人士,一旦犯罪,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赵官家不给他们活路,他们就会自己去找活路!

    最典型的就是秦末的陈胜吴广起义——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于是,请大秦赴死!

    错非元祐的混乱,只持续了数年,到了范纯仁、吕大防主政后就慢慢调整恢复了过来,赵煦亲政后更是拨乱反正。

    否则,恐怕没等到金兵南下,大宋就已经在此起彼伏的农民暴动和军士作乱中灭亡了。

    这就是为何,历代赵官家们,会耐心的招安那些,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农民起义领袖,给他们官做的原因。

    别把人逼紧了!

    要给人活路!

    如此想着,赵煦就继续道:“此外,太母、母后,朕还觉得,无论如何,都得给这两位大臣,一个当殿自辩的机会!”

    赵煦当然是很愿意做这种惠而不费的事情。

    尤其是在大局已定,结局无法更改的时候,出来做好人。

    向太后立刻就道:“六哥说得对!”

    她不仅仅是要支持赵煦,也是因为她是士大夫家的女儿,天然亲近士大夫。

    太皇太后哼哼两声,也知道赵煦和向太后其实说的有道理。

    哪里能不给别人一个当殿自辩的机会就将别人贬官?

    传出去,对她的名声是很不好的。

    她是谁?

    大宋的女中尧舜,未来的太似啊!

    当然得表现出宽宏大度的一面。

    今天去医院复查了,所以回来的晚了些。

    明天四更!

    注:刘挚这个人,就是个会喊口号的清流。

    但王岩叟不一样,王岩叟其实很有才干!

    可他和主角天然对立。

    而且在历史上,深罪过主角。

    所以,主角肯定会对他下手!

    这一点,请读者甄别。

    不要被主角的视角带偏了。

    PS:王岩叟在历史上,属于主和派之中的主战派。

    也是旧党激进派里为数不多的反对割地的大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