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看着群臣沉寂。

    他就摆摆手,道:“卿等遇到困难了?”

    范纯仁等人集体俯首而拜:“臣等死罪,辜负陛下期望……”

    这个事情,其实大部分人一开始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侵街而已?!

    拆掉就行了!

    再辅以严刑酷法,严厉监督。

    这汴京城里,天子脚下,那些商贾、小民还能翻天?

    可他们了解了这其中的麻烦和棘手后才知道。

    这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

    涉及侵街的,不仅仅是外戚勋臣和商贾百姓,这样对士大夫而言,不算麻烦的群体。

    不夸张的说,几乎整个汴京城的人,都或多或少的牵扯其中。

    何况,官家的要求,还是那么的离谱。

    不烦百姓,不损小民之利。

    于是,通过了解之后,便是苏辙、程颐这种最初满脑子汉唐京师幻想的人,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赵煦微笑着,说道:“卿等何罪之有呢?”

    赵煦说着,就看向了吕希哲,微笑着,将吕希哲和章持,依然赶去当记录员。

    然后,他才说道:“既然是遇到了问题,也遇到了困难……”

    “那卿等,就当对朕直言不讳,将问题和困难说出来……”

    群臣再拜俯首:“陛下仁圣……”

    赵煦就开始点名了。

    “邓学士,学士是先帝词臣,也是朕之臂膀,就先从学士开始……”

    “说说看,学士是遇到了什么问题?什么困难?”

    邓润甫深吸一口气,起身后,来到厅中。

    他看了看赵煦。

    少年官家,端坐着,一脸认真的看着他。

    这让他很有压力,只能低下头去,道:“奏知陛下,臣不敢欺瞒……”

    “臣这数日来,在学士院、崇文院中与范学士,一同查阅了诸多历代公文,并历代开封府上奏奏疏……”

    “禁军以及皇城司亲事官、亲从官等诸指挥之眷属之舍,历代以来,多有侵街……”

    范纯仁连忙出列,躬身拜道:“此事,确如邓学士所言!”

    这正是让经筵官们棘手的麻烦,但只是其中之一。

    即使如此,也足够了!

    赵煦看向带着御龙直,在议事厅上戍卫的燕援。

    “燕指挥!”

    燕援立刻跪下来:“臣在!”

    “两位学士所言之事,燕指挥可知晓?”

    燕援恭恭敬敬的答道:“启奏陛下,此事乃是朝政,臣乃武臣,不敢多言!”

    “朕特许卿言之!”

    燕援抬起头,道:“奏知陛下,确有此事!”

    这事情没什么好隐瞒的。

    历代以来,都是这样的。

    现在还算好,要是仁庙景佑之前,在京禁军多达十余万的年代。

    禁军军营附近,密密麻麻,都是侵街的房子。

    直接把原本宽敞的道路,变成了小巷。

    赵煦微笑着问道:“为何?”

    燕援直接答道:“城狭人多,禁军将士及其家眷子孙,繁衍传承……原来的军营不够住了,将士们又买不起房子……就只能在军营附近建屋而居,久之……便成了今日……”

    赵煦点头,道:“果如此,此朕之责也!”

    “朕来解决!”

    禁军将士们,都是忠君爱国的。

    他们只是想有一个家!

    他们有什么错?

    燕援再拜,恭敬的退下去。

    而那些戍卫在议事厅的御龙直们的眼中,都流露出感动的神色。

    虽然,这个事情和他们无关。

    他们的俸禄和赏赐,还有他们的身份,都足够让他们和他们的妻小,住在专门的官廨里。

    可天子对禁军将士们的爱护,却是实实在在的。

    可官家,既然连那些不曾见过的禁军,也爱护有加。

    对他们这些,日夜侍卫的忠心心腹,还能差?

    赵煦看向经筵官们,问道:“诸卿,还有什么问题和困难吗?”

    吕大防起身,拜道:“奏知陛下,臣在查访之中,得知汴京城中,诸邸店也多有侵街……”

    邸店是皇室的产业。

    邸店的租钱收入,更是宫中妃嫔的脂粉钱的主要来源。

    邸店侵街,自然是相关官员,为了多赚钱,好供给宫廷开支。

    毕竟,他们负责的是大内。

    在掌管邸店的汴京店宅务面前,开封府?

    真的不够看!

    赵煦点点头,道:“此事,朕会给店宅务下诏,下次再议之时,朕会命权提举店宅务章縡以及提点店宅务等与会……”

    邸店的麻烦,是皇室创造的。

    当然,只有皇室能解决。

    其他人都不行!

    “陛下圣明!”吕大防惊讶的看了一眼那位少年官家。

    其他大臣也纷纷拜道:“陛下圣明!”

    这个事情棘手就在于,除了天子,没有人可以动。

    而哪怕是天子,要动这个事情也很麻烦。

    两宫慈圣,倒还算好。

    关键是宫中那些先帝妃嫔、皇子、公主还有仁庙的诸位妃嫔们……

    她们若是短了供给,闹将起来,两宫怕也会头疼。

    也容易产生不好的影响。

    “还有吗?”赵煦问道。

    群臣互相看了看,这个事情他们知道,但不好说。

    最后还是苏辙和程颐,毅然决然的起身,来到厅中,拜道:“启奏陛下,当是在京诸司场务了……”

    这可是个大雷!

    店宅务,还只是和大内妃嫔有关。

    可在京诸司和场务,就直接就是皇帝的个人产业。

    譬如说,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在京城的那些作坊。

    天子不下诏,谁敢碰?谁能碰?

    赵煦听着,假意沉吟片刻,好像做了很大的挣扎和心理斗争一样,才道:“此事,朕会给入内内侍省下诏……”

    “下次议事,会命宋用臣等与会……”

    想了想,赵煦接着道:“无论是店宅务也好,在京诸司、场务也罢!”

    “朕在这里与诸卿表个态度,一旦拿出了决策,做出了决断……就要严格执行!”

    “朕会遣御史监督,还会让诸官,定期上报相关整改进度……”

    这些是皇家的事情。

    理论上,外廷是很难插手的。

    赵煦的这个表态,等于宣告,以后御史台是可以监督皇室产业,至少可以在侵街这个问题上监督、弹劾。

    这对所有文臣士大夫,都是一个巨大的鼓舞!

    于是,人人都是欢喜不已,纷纷拜道:“陛下圣明!”

    赵煦则是微笑着,看着他们,继续问:“还有没有?”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这个道理,赵煦是懂的。

    现在,赵煦自己做出了榜样和表态。

    就轮到士大夫们来对他们自己开炮和割肉了。

    群臣互相看了看,一直站在殿中的蔡京,正要挪动脚步。

    但他才抬头,就看到了赵煦的眼神。

    于是,他立刻低下头去。

    这些日子来,特别是入宫送钱的时候,他得以亲近官家,所以,能懂官家的一些眼神暗示了。

    虽然可能有些时候猜不准。

    但,这个时候,宁肯猜错,也不要自作主张。

    赵煦看着群臣,不疾不徐的问道:“没有了吗?”

    范纯仁看着那位端坐的少年官家,良心终于无法承受,他上前拜道:“奏知陛下,还有……”

    “嗯?”

    “三省六部,以及在京进奏院等有司官衙……也多有侵街!”

    “嗯?”

    “此外……”范纯仁鼓足勇气,说道:“诸卿士大夫子侄,在京营生者,也常有侵街……”

    这才正常!

    在大宋,外戚勋贵、皇帝、禁军还有百姓,都在侵街,士大夫们又怎么可能不侵街?

    就像是做买卖。

    汴京城七十二家正店,还有果子行、质库、夜市……

    这些赚钱的行当里,固然有许多家背后是外戚勋贵。

    可士大夫们,难道就是圣贤?不爱财货?

    怎么可能!

    在大宋这样的社会,一切向钱看才是真理!

    王珪死后,其子扶棺还乡,光是运回老家去的铜钱、金银和珍宝,就足足装了七八条船。

    现代有句话说的好。

    当你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可能你家里已经有几百只了。

    所以,问题来了,一个王珪,就已经积攒了这么多的财产。

    其他人呢?

    总不能说,我大宋朝堂,就一个王珪是贪官,其他人个个都是当代的包拯,清廉堪比章惇了吧?

    反正在赵煦的了解里。

    在大宋真正不贪的大臣,如今在朝中的,大抵也只有范纯仁、吕大防、程颐、苏辙、苏颂等了。

    加上一个已经在广西路上的章惇,还有卧病在家的司马光、远在江宁的王安石。

    其他人,都已经被历史证明,多多少少,有些不光彩。

    至少,放纵家族子侄,打着他们的旗号,在汴京城做买卖是肯定有的。

    这也是,为何到现在为止,市易务的欠款,只收回了三五十万贯的原因。

    也是侵街这个事情的棘手和麻烦的所在。

    更是经筵官们在知道了内情后,一个个都不敢说话了的根本原因。

    这个事情,简直就像是一团被互相纠缠在一起的线团,光是理清楚这里面的干系,就已经足够让人头疼了。

    真的要动这个事情。

    后果将会和吕惠卿搞手实法一样,只会是引发所有人的反感。

    一个不小心,就是身败名裂,天下毁之!

    就像吕惠卿,就像吕嘉问。

    赵煦满意的看了一眼范纯仁,在心中赞道:“果然不愧是范仲淹之子……”

    “除了有些时候迂腐了些……”

    “确实是个好大臣!”

    这样的事情,一般大臣连私下里也是不敢说的,何况公开说出来?

    赵煦点点头,对范纯仁道:“学士且坐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