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至五月,辽国南京的风景,变得越发的秀美。

    漫山的杜鹃,开满了山岗。

    契丹人的骑士们,游猎于燕山的山林之中。

    来自北院各部的权贵们,架鹰而猎,一个个志得意满。

    来自辽东女直所献的海东青,每一只都威武雄壮,满足着这些大人物们对猛禽的一切幻想。

    “耶律节度!”一个年轻人,策马在山岗上,看着那翱翔在林间的海东青,提起马鞭,回头看向跟着他的那个刚刚从南朝出使归来的奉国军节度使耶律琚,他神色轻松的问道:“南朝山河,也有如吾大辽这般的壮丽风光吗?”

    耶律琚立刻策马来到这个年轻人身边,奉承的说道:“南朝山河自是远不如我大辽风光秀美、壮丽。”

    年轻人轻轻嗯了一句,脸上的神色,古井不波。

    “听说,节度在南朝发了大财呀!”年轻人轻声说着。

    “越国今天早上都跟我说了,说是节度昨日光是胭脂水粉就送了五百盒入宫,蜀锦更是多达百匹!”

    “不错!不错!”

    耶律琚立刻从马上下来,用手抚胸,以契丹人的礼仪说道:“这都是下官,对两位娘娘的一点孝心!”

    “孝心?!”年轻人笑了,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耶律琚,点头道:“有孝心是好事!”

    “但也要为国尽忠,报效君父。”

    耶律琚当即道:“国舅教诲,下官晓得了,下官一定谨记在心。”

    “嗯!”年轻人颔首,也从马上下来,牵着缰绳,对耶律琚道:“节度在南朝,能够探知到高丽人和南朝人的异动,这个事情陛下是很满意的。”

    “另外国舅还能为国家着想,为朝廷买回南朝茶叶,这也是有功的。”

    “梁相公(梁颖)、王相公(王观)等,都说节度公忠体国,可堪大用呢!”

    耶律琚瑟瑟发抖,立刻低头道:“下官只愿给国舅,给两位娘娘办事,其他皆不在下官考量,还请国舅明察!”

    耶律琚非常清楚的,可以决定他命运的人,从来不在宫中,而是就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当今大辽最显贵的权贵——驸马都尉、兰陵郡王萧酬斡。

    萧酬斡这一支,在辽已兴盛了数代人。

    乃祖萧阿刺、高祖萧孝穆,都是位极人臣的外戚。

    尤其是萧阿刺,因是被当今大辽天子所冤杀的。

    故而,天下同情,至今有人怀念。

    于是,懋封无数,陪葬乾陵,配享先帝神庙。

    其后,萧酬斡家族在辽国就风生水起了。

    乃兄萧德让,就尚了当今天子的长女魏国大长公主耶律撒葛只。

    萧德让虽然后来因为卷入了废皇后萧观音一案而死。

    但他在死前,却给他的家族铺垫了起飞的道路。

    在皇后萧观音被赐死,太子耶律浚被害后。

    萧德让抓住时间窗口,努力的运作其妹妹萧坦思入宫,先封惠妃,后封皇后,这便是当朝的正宫了。

    而萧家的另一个女儿,萧斡特懒,在耶律乙辛死后,也被当今天子收入宫中,封为贵妃,受宠至今。

    这两姊妹,如今独宠宫中,哄得老皇帝整日笑呵呵。

    两个姐姐一个皇后,一个宠妃。

    萧酬斡自然是年纪轻轻,便晋升为辽国最显贵的外戚。

    不止十八岁就尚了当今天子的幼女越国公主耶律特里为妻,更被封为兰陵郡王,位极人臣!

    不仅如此,因为萧酬斡家族,当年还是耶律乙辛、张孝杰的盟友。

    在耶律乙辛、张孝杰已死的今天,于是,萧酬斡家族就成为了很多人眼中的风向标。

    当今或者未来的太孙,若是要复仇、翻案。

    第一个要下手的,肯定就是萧酬斡家族。

    包括宫里面的皇后、贵妃。

    所以,对其他人来说,看看朝中的皇后、贵妃、兰陵郡王过的怎么样?大抵就可以猜出他们自己的前途?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萧酬斡成为了五院部、六院部很多人刻意靠拢和接近的人。

    也就是他太年轻。

    不然,这就又是一个耶律乙辛般的权臣!

    萧酬斡却是拿着手中马鞭,领着耶律琚沿着山岗继续向前。

    一边走,他一边说道:“节度可知道,就在节度归国前,宁州观察使曾来找过吾?”

    耶律琚眉头一跳。

    宁州观察使萧杰,是他现在最大的对手。

    去年,南朝老皇帝驾崩,少主登位。

    他耶律琚以奉国军节度使,为南朝登位庆贺使,萧杰则是祭奠使。

    两人肩负着相同的使命,地位也差不多。

    但一年多后的今天,两人的命运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他耶律琚,靠着几次出使,不止赢得了宫中欢喜,也赚的盘满钵满。

    萧杰能受得了?

    受不了的!

    于是,耶律琚立刻低头赔笑:“萧观察和国舅怎么说的?”

    “萧杰言……”萧特斡回头笑了一声:“节度在南朝,春风得意啦!”

    “还说节度甚至在南朝金屋藏娇了!”

    “啧啧啧……”萧特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耶律琚:“现在看来,萧杰所言可能不虚呀。”

    “节度如今,还真有几分颇得美人恩重的味道……”

    耶律琚赶忙低头,说道:“都是靠着国舅庇护,宫中娘娘爱护,下官才有机会。”

    他知道的,他在南朝干的那些事情,是瞒不过人的。

    使团那么多人,总会有大嘴巴子。

    所以,一回国他就立刻开始送礼。

    宫里面、宫外面……

    能打点到的地方,都打点了一遍。

    连皇太孙身边,都送了礼物。

    价值数万贯的南朝财货砸下去,总算是堵住了别人的嘴巴。

    但耶律琚知道,那不是长久之计。

    须得抱住眼前之人的大腿!

    萧特斡笑了笑,道:“既知是吾和两位娘娘的爱护,才有节度的今日,节度自当有所表示才行。”

    “宫中皇后娘娘,近来礼佛,开销日多……”

    “越国公主,也常与我言,家中日用耗费颇多……”

    耶律琚听着,感觉有些头皮发麻。

    他知道的,这是萧特斡在明目张胆的要他分润好处。

    而且,萧特斡要的不是小数字。

    “未知宫中皇后娘娘礼佛,所需多少?”

    “越国公主又需多少开销?”耶律琚咽了咽口水后问道。

    萧特斡哈哈大笑一声:“节度果然是个知恩图报的!也不枉吾在两位娘娘面前,多次给节度说话了。”

    “这样罢!”萧特斡伸出一根手指:“往后每年,节度在瓦桥关那边,都给吾准备好十万贯交子吧。”

    耶律琚整个人都麻了。

    十万贯?!

    他在南朝这么久,辛辛苦苦,连腰子和肝都献了出来,也才捞了多少?

    现在,萧特斡在这里,嘴巴一张就要十万贯交子?

    当他是什么?

    “怎么?”萧特斡看着耶律琚:“有难度吗?”

    “若是有难度,节度也不必忧烦。”

    “宁州观察使说,若是他的话,每年十五万贯也不在话下。”

    十万贯罢了。

    在萧特斡眼中,只是一笔小钱而已。

    也就每年宋辽交子总额的三十分之一,九牛一毛罢了!

    而且,在未来,宋辽贸易规模是必然扩大的。

    按照现在的趋势,每年五百万贯都打不住。

    所以,萧特斡自认为,自己的开价是很合理的。

    也给耶律琚留足了空间。

    耶律琚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可他没有办法。

    想着南朝的豪宅,也想着还在等着他回汴京的那个娇滴滴的南朝美人李师师。

    耶律琚一咬牙,拍着胸膛道:“怎么会?下官能孝敬两位娘娘和公主殿下,这是下官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能怎么着呢?

    只能继续在南朝人身上想办法了。

    价格提高一点,回扣多要一点,重量少算一点。

    将这个窟窿想办法补回来了!

    萧特斡看着耶律琚乖巧的样子,点点头,道:“吾便知道,节度是个有办法的人!”

    耶律琚耷拉着脑袋:“全凭国舅抬举。”

    萧特斡扶起耶律琚,对他道:“节度做好准备吧。”

    “再过时日,朝廷就会再遣节度出使南朝,为南朝太皇太后圣节庆贺使。”

    宋辽自澶渊之盟以来,两国君主不仅仅会互相遣使庆贺新年、节日、登基、驾崩。

    彼此皇后、太后,也会互相遣使庆贺。

    如今宋辽关系,已达到了澶渊之盟以来,最亲密的顶点。

    两国在经济贸易文化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

    自然,今年的南朝太皇太后和小皇帝圣节,辽国这边是非常重视的。

    以萧特斡所知,朝中已经有声音说,要在南朝小皇帝的兴龙节时,专门以皇太孙的名义,派出使团去恭贺南朝皇兄圣节,同时感谢南朝皇兄这一年来在功课、学业上对大辽皇太孙的指教。

    这是皇太孙身边的那些汉人士大夫出的主意。

    打的就是继续捆绑宋辽两国少主的主意。

    南朝小皇帝聪俊仁圣=大辽皇太孙聪俊仁圣。

    如今,天子对此非常意动。

    十之八九,最终将按照那些汉人的想法来操作。

    因为天子已经从这个事情上面,尝到了足够的甜头。

    捆绑南朝,借助南朝士人的嘴巴,来吹捧自己的孙子。

    这可比天子自己苦哈哈的,绞尽脑汁的渲染皇太孙如何如何纯孝、聪俊要轻松的多!

    辽国上下,也更吃这一套。

    毕竟——无论在哪里,都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耶律琚不知道这些事情,可他听到萧特斡的承诺,心中顿时一热,当场拜道:“国舅抬举之恩,下官永世难忘!”

    汴京城……

    李师师……

    他耶律琚,又要回来了!

    ……

    南京城,皇宫之中。

    耶律洪基站在自己孙子身后,看着耶律延禧,伏案抄写着翰林学士王师儒给他准备好的笔记。

    大辽皇帝的眉头,渐渐紧锁着。

    因为他刚刚看完了,南朝小皇帝送来的笔记。

    和上次所送的笔记相比,这一次南朝小皇帝的字更漂亮了。

    隐隐约约,还有着几分大家风范在其中。

    反观他的宝贝孙子呢?

    都快一年了,字还是去年一般,没有什么长进。

    学问更是比不得。

    人家做的那些笔记,连朝中翰林学士们看了,都说极好。

    虽然不知道,那些笔记到底是对方亲笔所写?还是和耶律延禧一样,在身边士大夫们手把手教导下写出来的。

    可,根据各方面的汇报和种种情况来看。

    南朝的小皇帝,现在确实是在茁壮成长中。

    而且威权日重!

    听说,现在都开始视政开封府,处置庶务。

    而且,他确确实实出现在开封府,也确确实实在独立处置一些事情。

    这就有些吓人了。

    想到这里,耶律洪基就不禁叹息了一声。

    耶律延禧听到自己祖父的叹息,就将头低了下去。

    十岁多一点的大辽皇太孙,其实已经懂事了的。

    所以他心里面清楚,自己的祖父,恐怕又在拿他和那个连见都没有见过面的所谓‘皇兄’对比了。

    最近一年,那个南朝皇兄,已经在这位年幼的大辽皇太孙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主要是,对方似乎真的把他当成了弟弟。

    隔三差五,就差人千里迢迢,送来笔记。

    遇到节庆,使者就准时出现在了他面前,张口就是:大宋皇帝陛下,致大辽皇太孙殿下安,愿皇弟安康。

    这让耶律延禧不知所措。

    对那个莫名其妙,忽然跑来,在他面前以兄长自居的南朝皇帝。

    说老实说,耶律延禧很不喜欢!

    凭什么吗?

    你谁啊?

    为什么对孤指手画脚?

    但让耶律延禧难受的是——所有人,包括他的祖父,以及他身边那些忠心耿耿的大臣,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甚至还有人认为,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搞得好像,他堂堂大辽太孙,就该是别人的弟弟,就该被一个不知所谓的家伙,指指点点。

    特别是他的祖父,总喜欢拿着他和对方比。

    动不动就是:延禧啊,看看人家。

    延禧啊……汝若能有南朝皇帝一半聪俊,朕就算死也瞑目了。

    不独如此,他还得在祖父和大臣们的督促和监督下,去学习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的笔记。

    甚至还得假惺惺的,抄那些大臣们写好的文章,在文章里真的以弟弟自居,用请教的口吻,交流功课。

    耶律延禧烦都烦死了。

    此刻,当他再次感受到,来自祖父的叹息。

    耶律延禧忍不住在心中发誓:“南朝皇帝……汝且等着,孤必报今日之仇!”

    注:耶律琚不可能只吃宋朝这边的回扣。

    当时宋辽优秀的匹配机制下,宋朝这边该有的陈规陋习,辽国那边一个不少。

    官僚们出色的捞钱天赋,是不会分政体和民族的。

    PS:上一章和上上章,都修改好了,假若没有看到新内容的读者,可以刷新一下再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