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五月已丑(初九)。

    著作郎、集英殿讲书范祖禹、通直郎充集英殿说书程颐、奉议郎郭知章等,令中书省记姓名,充都堂堂薄。

    这是应执政邓润甫、李常等所请。

    权陕西路转运使范纯粹上奏,乞严禁陕西边上汉蕃人户,禁绝侵渔结隙之弊,从之。

    这是要严打边境走私,也是为了杜绝环庆路一向兴盛的‘捉虏’活动。

    过去,陕西诸路很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一边偷偷走私铁器、铜器、茶叶、丝绸,一边偷偷的趁机砍脑袋。

    赚钱、军功两不误。

    范纯粹到任后,对陕西诸路的这个积弊深恶痛绝。

    因为这很可能挑起战争,也很容易破坏范纯粹定下的坚壁清野、防守反击的战略。

    “范纯粹啊……果然纯粹!”赵煦看完向太后送来的奏疏,就放了下来,在心中摇头:“就是……这注定失败!”

    沿边诸路的将校们,一边偷偷走私赚钱,找到机会就黑吃黑,把对面的人,连钱带脑袋一起抢了,拿回来充军功的事情。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就一直存在。

    这个毛病,根深蒂固。

    最迟可能在晚唐时代,就已经存在了。

    哪里是一个范纯粹改的了的?

    反正,赵煦上上辈子的记忆里,范纯粹就没有成功。

    因为,在绍圣、元符时代,这样的事情,依然层出不穷,每年都会有几个倒霉蛋因为做的太过,而被拉出来点名责罚。

    不过,范纯粹想努力,赵煦也不会拒绝。

    这世界如此破烂,总归要几個有理想的人去尝试修补。

    向太后不大关注这些事情。

    她看着在女官们服侍下,穿戴整齐的赵煦,满脸都是慈爱。

    “六哥越发俊俏了。”她笑着道:“再过几年,怕是能把这汴京城里的小娘子们都迷倒!”

    这倒是实话!

    赵煦上上辈子,就生的很不错,就是身体太瘦,多少有些减分。

    可现在他营养充足,旧病也养的好好的。

    身高、体重都在蹭蹭的涨。

    饭量也多了起来,如今一顿饭都能吃两碗米饭了。

    自然,他长的比上上辈子还俊俏。

    脸色红润,身体健康,自己看着皎镜里的自己,有些时候都有点小陶醉。

    他理了理衣襟,对向太后道:“都是母后爱护保佑的功劳!”

    这是实话!

    若无向太后,他哪里有现在的好日子?

    又何曾能和现在这样健康?

    上上辈子的那些梦魇般的记忆在他心底一闪而过。

    赵煦知道的,其实他从未走出上上辈子的童年阴影。

    向太后听着,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六哥且去吧!”

    今天,是礼部选的赵煦出宫到文彦博府邸慰勉的吉日。

    赵煦点点头,对着向太后拜道:“母后,儿臣去了!”

    “好孩子,去吧!”向太后慈祥的鼓励着。

    然后,她在这福宁殿里,看着那个孩子,她的儿子,在御龙直的护卫下,慢慢走向殿外。

    在这一刻,那孩子的身影,与她那个早夭的孩子重叠在一起。

    她的眼眶,顿时湿润起来。

    “是啊!”

    “这就是我的孩子啊!”

    正是这个孩子的出现,填补了她丧子的哀伤,也正是这个孩子,让她不再没有依靠。

    于是,她长久的看着。

    哪怕赵煦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远方,她依旧站在福宁殿的正殿上看着。

    直到,她身边的司宫张氏轻声说道:“娘娘,官家已经走了。”

    “哦!”向太后点了点头,道:“是啊,吾的儿子走了。”

    她慢慢的伸手,让张氏搀扶着,坐到福宁殿的坐褥上。

    她要在这里等着,等着她的儿子回来。

    就像过去一样。

    每次,那个孩子出宫,她都会在这里等着。

    直到看到他平安回来,她才会放下心来。

    ……

    文府。

    文彦博今天早早就起来了。

    起来后,这位四朝元老就发了好大的火!

    老太师认真的检查着文府内外的每一个角落。

    就连台阶上,多一点灰尘,都会被他发现,然后将儿子们臭骂一顿。

    骂的文府上下都抬不起头来。

    而被骂的最狠的,首推文宗道。

    此时此刻,文宗道就又挨骂了。

    “汝的脑子怎么想的?”文彦博看着,那个还穿着青色褙子的妇人,对着文宗道,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陈氏可是十三娘的生母啊!”

    “今日,官家驾临,十三娘也会跟着回来!”

    “汝让十三娘看到她生母,还穿着这样的衣服?嗯?”

    国朝服章之制——紫绯绿青,青色是士大夫家庭里最低级的服色。

    现在连选人都已经不穿青衣了。

    青色的衣服,已经平民化。

    文宗道低着头,满腹委屈,只能弱弱的小声说道:“大人……陈氏只是儿的婢妾……”

    “混账东西!”文彦博顿时火冒三丈,举起几杖,就想把这个蠢货儿子打死:“母以子贵,子以母贵!”

    “十三娘现在是两宫册封的甘泉县君!”

    “甘泉县在哪里?”

    “用用你的脑子!”

    甘泉县可是在延州治下啊!

    在暴怒的老父亲面前,文宗道只能乖乖跪下来磕头谢罪。

    连带着他的妻妾也一起瑟瑟发抖,只能跪下来磕头求情。

    其中,自也包括了那个穿着青色褙子的侍妾。

    文彦博摇摇头,走到那个妇人面前,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陈氏起来吧。”

    他看了一眼,跪在旁边的那个文宗道的正妻,心里面摇摇头,骂了一句蠢货。

    他自然晓得,这个事情肯定是文宗道的妻子搞出来的。

    他也知道,那个媳妇的理由是正大光明的。

    侍妾、婢妾……

    都不是妻,而是工具,生育工具而已。

    理论上来说,所有妾生的孩子,都是正妻的孩子。

    所以,在大宋的士大夫们,互相赠送侍妾、婢妾,甚至是风雅之事。

    可问题在于——

    这个妇人,在文熏娘入宫后,就已经不只是侍妾了。

    她的女儿,是两宫的养女,是官家身边的女官。

    现在更被封了甘泉县君。

    而且,宫里面的消息——官家与甘泉县君,几如青梅竹马。

    上一个在宫里面与当朝官家青梅竹马的是谁?

    当朝太皇太后啊!

    你们居然还敢玩这样的小心眼?

    玩给谁看?

    官家吗?

    还是十三娘?

    都不要命了吗?

    文彦博简直都要被自己家这些蠢儿子和蠢媳妇做的这个蠢事气坏了。

    他勉强平抑住怒火,没有直接对文宗道的正妻发作。

    “陈氏啊,委屈你了!”他看着那个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妇人,让左右扶起对方,然后吩咐着:“快去给陈氏准备好最好的衣服!”

    “不可让十三娘失望!”

    他若死了,文家可就全指着宫里面的十三娘了!

    而十三娘的生母,自然就是最重要的亲情纽带。

    陈氏低着头,弱弱的再拜谢恩。

    她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歌姬而已,这辈子都已经习惯了被人轻视、忽略。

    直到她女儿入宫,她的生活才慢慢好起来。

    可她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

    只要女儿好,她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陈氏弱弱的对着这个文家至高无上的主人说道:“大人,别生气了……”

    “官人和夫人……其实对妾身挺好的。”

    确实!

    她现在已经不需要再做事情了。

    也没有人来欺负她了。

    对她来说,这已经很好了。

    文彦博看着这个卑微的妇人,微微点头,笑着道:“汝很好!”

    文彦博现在无比希望,文宗道那个蠢媳妇赶快死掉。

    然后他就可以趁机主持文宗道的续弦了。

    将陈氏扶正!

    可惜啊……

    文彦博摇了摇头,对陈氏道:“汝先去换衣服吧,仔细打扮一番,切不可君前失仪了。”

    虽然官家不可能,真的接见这么一个文府的侍妾。

    但他会看到的。

    十三娘更是肯定会来拜见陈氏。

    看着下人们带着诚惶诚恐的陈氏下去梳妆打扮更衣。

    文彦博回头看着依然跪着的文宗道。

    他吁出一口气,对这个蠢儿子说道:“滚过来,跟在老夫身边!”

    “今天,没有老夫的话,汝敢多说一个字,老夫就杖死汝!”

    “诺!”文宗道如蒙大赦。

    文彦博却闭上了眼睛。

    他本以为,文及甫、文贻庆已经很蠢了。

    可和文宗道一比,他顿时就觉得,文及甫、文贻庆其实傻傻的也很可爱。

    至少,那两个蠢货,只是不懂做官。

    而文宗道……

    他连躺平都不会!

    还能指望他做什么?

    文彦博还想说点什么,门外就传来了老司阍的声音:“主公,朝廷遣使来报,天子御驾已出宣德门!”

    文彦博顿时抬起头来,满面红光,道:“快!”

    “与老夫出迎!”

    天子驾临大臣之邸,这是大臣的无上荣光。

    历来,除了宰执病重将死,天子会驾临慰问外。

    就只有那些最受天子信任、尊重,而且与宫中关系极为密切的臣子才能享有这样的待遇。

    大宋开国以来,仅有杨亿、晏殊等少数大臣,可以让天子亲临府邸,看望慰勉。

    这说明什么?

    他文彦博文宽夫的地位,已经赶上了杨亿、晏殊这样的国朝名相。

    这让文彦博飘飘欲仙,爽的头皮发麻。

    他这辈子,能追求的东西,也就是这些荣耀性质的了。

    ……

    赵煦端坐于御撵上,身子坐的笔直。

    在他身边,文熏娘恭敬的侍奉着,小脸红彤彤的,看上去很亢奋的样子,但她努力的压抑着。

    赵煦见了轻笑了一声,对她低声道:“县君是朕身边的人,该高兴就高兴,不必计较外人看法!”

    文熏娘低着头,弱弱的答道:“正因妾是官家身边的人,才不敢依仗威灵……”

    赵煦听着笑了起来。

    文熏娘自入宫以来,一直如此。

    赵煦试探了她好多回了。

    每次,她都是这样的。

    从来谨守着宫里面的法度,也一直守着两宫和其他人教给她的制度,

    看来,这是天性!结合赵煦所知的,她童年的经历来看,赵煦估计这可能是这个小姑娘从小养成的自保方式。

    赵煦虽然存着利用她的想法,可终究还是有些心软。

    于是,对她道:“县君还是得活泼些。”

    “像个木头一样的话,会很无趣的!”

    “明白吗?”赵煦看着她。

    对皇帝来说,天下绝色,应有尽有。

    美貌在皇帝面前,不值一提。

    因为总会有更漂亮的人出现。

    这就像现代人玩手游,虽然某某确实很好用,但新出的角色,似乎更强力,而且也更好用。

    玩家很容易就会移情别恋。

    昔日的铁三角,瞬间打入冷宫。

    所以,想要在宫里面好好的待下去,并且一直待下去。

    还得有其他方面的东西来支撑。

    文熏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赵煦嗯了一声,对她鼓励道:“县君该笑的时候,就要笑……”

    “该高兴的时候,也该高兴!”

    文彦博……

    还是很有用的。

    赵煦现在已经有切身体会了。

    朝堂上的宰执,致仕的士大夫、元老……

    不管是谁,都会忌惮这个四朝元老几分,也都会给他几分薄面。

    这就是旧党里的王安石。

    旗帜!核心!

    不夸张的说,搞定一个文彦博,等于搞定了三成以上的旧党。

    而文家,也是一个很好的平台。

    赵煦闭着眼睛,想起了他的上上辈子亲政以后的事情。

    同文馆案爆发。

    文及甫出首,给了旧党致命一击!

    刘挚被直接出卖!

    朔党瞬间土崩瓦解。

    上上辈子的赵煦,起初还没有品出来,加上同文馆案和他本人直接相关——有人密谋废帝!而且证据确凿!

    现在回头再看,同文馆案,恐怕就是文彦博看风向不对,定点爆破的。

    好一招壁虎断尾!

    丢掉整个朔党,换文家平安落地。

    “真的老辣啊!”赵煦想着,那个时候的文彦博可已经九十岁了,行将就木了。

    但他依然可以敏锐的做出判断,果断做出取舍。

    谁见了不喊一声牛逼?!

    如今再来,赵煦自然知道,文彦博的价值所在。

    所以啊,其实赵煦这些话,是说给文彦博听的。

    他相信,文彦博能听懂他的潜台词的。

    心里面想着,前方的前导大臣礼部尚书韩忠彦就已经来报:“官家,太师府邸马上就要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