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让石得一退下去,赵煦的眼神,开始变得深邃起来。

    “孟氏?”

    赵煦回忆着那个已经都快忘了模样的温婉女子。

    手指头轻轻动了一下。

    那是个可怜的女子,也是个很单纯的女人。

    赵煦记得,她被刘氏诬陷的时候,还曾哭哭啼啼的找过自己,拼尽一切想要自证清白。

    却根本不知,真正想要废后的人,其实就是那个她眼中认为保护她的人。

    “若有可能,孟氏还是不要入宫的好……”赵煦轻声呢喃着。

    孟氏的性子,就不适合这個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宫廷。

    在现代,女大学生的寝室里,四个人尚且可以玩出几十个群的操作。

    在如今的宫廷里,表面姐姐妹妹,私低下互相使绊子,下刀子,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数之不尽。

    旁的不提,向太后在熙宁之后,一直深居坤宁殿不出。

    是她真的不想出来吗?

    仁庙时代,郭皇后和那几个美人、妃嫔之间的斗争。

    慈圣光献和温成张皇后之间的刀光剑影……

    都是血淋淋的教训啊!

    可惜……

    赵煦摇摇头,这个事情,不是他可以做主的。

    也不是孟氏自己可以决定的。

    选择权在两宫,在孟家人身上。

    赵煦能做的,大抵也就只有尽可能疏远对方。

    可是,这有用吗?

    孟氏出身虽然不高——父祖官爵不显。

    可她的外祖却是王广渊,生母是太皇太后看着长大的,在太皇太后眼中,这是亲孙女一样的人。

    而且孟氏地位低微,为人单纯,就是一个标准的现代傻白甜。

    这样的人,是最好控制、操纵的。

    就像现在的文熏娘,只不过,文熏娘是装出来的软弱。

    其实那个小姑娘,坚强的很呢!

    想着这些事情,赵煦就感觉有些头疼,赶紧停下来。

    他还小,需要好好养身体,不可伤神。

    所以,这些麻烦就留待以后再说吧。

    反正,还有的是时间。

    ……

    这天下午,孙固神秘兮兮的来到了张方平府邸。

    两位元老碰了面,张方平就屏退下人,然后问道:“学士探查出来了?”

    孙固颔首。

    “怎样?”张方平问道:“狄小娘子如何?”

    “容貌绝佳,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可谓良人!”孙固轻声说着。

    这可是他费了不少功夫才打探到的东西。

    毕竟,那位狄小娘子,如今虚岁也有十岁了。

    而勋贵之家,女子八岁就要开始避父兄了。

    张方平也不意外,轻轻点了点头。

    狄咏的容貌,在整个大宋都是独一档的——人样子狄咏狄子佳,岂是浪得虚名?

    他的女儿,相貌自不用多言。

    只是……

    张方平看着孙固的神色,问道:“可是身世有问题?”

    孙固点点头:“小娘子并非嫡出!”

    “其母乃是狄咏在梓州路时所纳的泸州蛮女子……”

    “狄咏之妻,又素来慎妒……好在,狄咏之兄狄谘妻李氏膝下无女,甚喜这位小娘子,便将之带在膝下教导,小娘子乃以阿母呼其伯母……”

    “某听说,狄咏也有意,将此女过继与其嫂……”

    张方平听着,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狄小娘子的身世也太复杂了吧!

    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位狄小娘子就有三个母亲了。

    生母、嫡母还有养母!

    这要让宫里面知道了……

    皇后之位的争夺竞赛,这个小娘子会第一个出局。

    于是,张方平连忙问道:“如今狄小娘子可已过继?”

    孙固长吁一口气,道:“还未。”

    “这就好,这就好……”张方平放下心来,只要没有完成过继程序,就还来得及,还有操纵空间。

    “待狄咏回京,学士暗中遣人暗示一二吧!”

    “绝不可过继其女与嫂!”

    “嗯!”孙固认真的点点头。

    这事情确实很棘手。

    可再棘手也得做,不然的话,真让文宽夫得逞了。

    他们两个,就会被文宽夫那老匹夫压一辈子。

    未来青史之上的地位,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你什么元老?

    文彦博又是什么元老?

    也配?

    只是想想那个可怕的场景,两位元老都是不寒而栗。

    “学士可以再寻觅寻觅……”

    “殿帅燕达,三子皆官家亲信心腹,掌左右禁卫,不可再充后宫……”

    “但副帅苗授、管军刘昌祚家里面,都可以寻觅寻觅……”

    “嗯!”孙固点点头。

    广撒网,多捕鱼嘛。

    反正,他们两个现在,除了编修《元祐字典》,剩下的精力根本无处发泄。

    正好,用来给文彦博添堵。

    恶心恶心那个老匹夫!

    ……

    御史台,色役案大牢。

    安惇高坐于上,看着那些在炎日烈日下,被晒的口干舌燥,浑身汗流浃背,却还需要提笔抄写圣人经义的官吏们。

    他的嘴角,露出笑容来。

    “来呀!”

    “将今日订的饮子送来,与诸位同僚分享!”安惇微笑着,发出了指令。

    于是,早就准备好的,在汴京州桥下的王二饮子店订好的各式饮子,被官兵提着进来。

    一桶又一桶,用着井水冰镇好的清凉饮子,被送到了这院子中,分与那些官吏食用。

    安惇更是端着一碗,加了冰块的饮子,信步于那些犯官罪吏之间。

    他拿着勺子,吃着散发着寒气的饮子,嘴巴里还不时砸吧出声:“善!果然不愧是王二家最好的冰镇紫苏饮呢”

    “味道清爽,尤其是这加了冰块的饮子!一口下去,恍如冬日,令人神魂俱爽,妙哉!妙哉!”

    犯官罪吏们,已经是连续数日,被人拖到太阳底下,勒令抄写圣人经义,洗涤自身魂魄了。

    现在,更是面临了极刑!

    他们都抬着头,看着安惇手里,端着的那碗放了冰块,冒着寒气的紫苏饮,也听得到周围官吏,狼吞虎咽的声音。

    反观他们自己呢?

    这数日来,安惇也不审他们更不让他们交代。

    只是每日固定,将他们拖出来,在太阳底下抄写经义。

    而且,安惇还特别有人性。

    不会大中午就拖出去,一般是中午前和午后。

    还会给他们喝水,免得他们中暑。

    不过,每个人都只能得到两碗水。

    这那里够?

    每天光是流汗,也不止流出两碗水啊!

    所以,现在他们人人都是口干舌燥,再看着安惇慢悠悠的吃着冰镇饮子,听着周围官吏狼吞虎咽的声音。

    很多人的眼睛都开始红了。

    他们努力的吞咽着口水。

    安惇则适时的端着手中的饮子,靠近一个一看就知道已经无法坚持的犯官面前。

    “想不想吃一口?”他舀出一勺紫苏饮,小小的冰块在勺子里漂浮着,紫苏的香味飘逸开来。

    那是个很年轻的官吏,晒了好几天了,皮肤都被晒红了。他看着近在眼前的那一勺紫苏饮,满脑子都是想吃!

    于是点了点头:“台端,罪官想吃。”

    “善!”安惇拍拍手,立刻就有人,将一碗同样放着冰块的紫苏饮,端了过来。

    “想吃饮子?”安惇盯着对方。

    “嗯!”

    “那就把汝知道的东西说出来!”

    “只要汝愿意,这碗饮子,就是汝的!”

    对方紧咬着嘴唇,看着被端到面前的紫苏饮,看着碗里的冰块。

    回忆起过去,他在开封府当差的时日。

    那时候,在这样的炎炎夏日,他每天都可以吃到这样的饮子。

    那味道,冰爽透心啊!

    “罪官说了,就可以吃?”他迟疑着问道。

    “当然!”安惇将那碗紫苏饮,推到他面前:“汝现在就可以吃,吃完再说也不迟。”

    安惇很有自信。

    他看向其他人,那些都在盯着他的人。

    “尔等也是一般!”

    “只要愿意招认!”

    “只消点头,州桥下王二家冰镇饮子立刻送上!”

    王二家是州桥饮子名店,曾登上过汴京新报的美食专栏,被胡飞盘点评为——汴京饮子,首推王二家。

    自是生意鼎盛,价钱也水涨船高。

    如今,一碗这样的加了冰的紫苏饮,如今要价五十钱一碗呢!

    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吃的起,只有官吏才能日常享用。

    但只要让人开口。

    那么五十钱一碗,很划算!

    当安惇说话的时候,那个年轻官吏,已经端起了被送到他案上的饮子,狼吞虎咽起来。

    冰爽的紫苏饮,含在嘴里,冰凉的感觉,直冲天灵盖,年轻的官吏流下眼泪,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饮子!

    甘甜,清爽、冰凉!

    当这个人做出选择,其他人的防线,瞬间土崩瓦解。

    “台端……”

    “吾等愿招!”

    不过是拿了别人一点钱财而已。

    数额也不算大!

    招了就招了吧!

    安惇微笑着,看着这些人。

    就像是看到了光明的前程!

    前辈润国公蔡确,当年可就是通过一桩这样的大案,从而为先帝赏识、拔擢、任用,不过数年就从区区监察御史里行,平步青云,先拜御史中丞,后拜执政,然后主持元丰改制,进而拜任右相,如今更是衣锦还乡,据说在福建那边,已被父老交口称赞。

    莆田蔡氏,都快被塑上金身了!

    现在入京的福建士子、商贾,提起蔡确,就没有不骄傲的。

    没办法!

    这位宰相,自履任福建以来,就一心一意,只为父老谋福利。

    又是亲自主持督办市舶司条例,又是上书朝廷,拨款修建水利,维护已有的木兰坡等工程。

    有这尊大神坐镇福建,朝廷政策,国家优待,源源不断。

    福建人现在走路都有些票。

    福建周围各路,眼睛都红了。

    都在想着,自己这一路,什么时候也出一个蔡公。

    蔡确在福建所享受的待遇,在整个朝堂都引起了轰动。

    酸的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更有。

    但几乎所有人,都想和蔡确一样。

    入朝则为宰衡,辅佐天子,治平天下。

    出则为父母官,造福家乡,受父老拥戴。

    如此,才不枉来这人间走一遭。

    如此,才可比肩那古代名臣。

    安惇当然也想!

    他老家是广安军的,广安军可不比福建,穷的很!

    他若有朝一日,能若蔡确一般,以宰执身份,得特旨回乡,出判广安军。

    父老们夹道欢迎。

    乡亲们簇拥于道。

    家乡孩童,以他为榜样,父老子弟,视他为偶像。

    只是想想,安惇的天灵盖都是颤栗不已。

    于是,安惇拍拍手,招呼起这些人来。

    “不要急!”

    “饮子人人都有的!”

    他拍拍手,一桶冰镇饮子,就被人提进来。

    “愿招认的,皆左立于庭院!”

    哗啦啦,几乎所有人都站到了左边。

    剩下那么几个人,犹豫一下,也站了过去。

    安惇大笑不已。

    旋即他想起了,前两日,宫里面的内臣给他带来的天子口谕。

    安惇便将自己的心腹,招到面前,与他低声说道:“快,将色役案在押罪官、罪吏皆已招供的事情,告知汴京新报……”

    “再告知汴京新报……”

    “其他罪官,也都愿招认!”

    作为一个矢志于升官的大臣,安惇和蔡京一样,属于彻底的道德真空。

    所以,他才不会和腐儒一样,会因为逢迎官家,有什么心理障碍。

    对安惇来说——他只会恨自己,得到的机会太少!

    前辈邓绾说的好——笑骂由汝,好官我自为之!

    至理名言啊!

    邓绾可惜就可惜在,他居然把这种话公开说出去了!

    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在心里面默默记住的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