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唐城,刚刚下过雨。

    阴冷的天气,让这青唐城的主人,即使是坐在佛堂内,也依然有些心烦。

    让他更烦心的,却是从前方传回来的消息。

    邈川城,依然屹立在浩壹河畔(今大通河,古代有多种称呼,宋代一般称浩壹河)。

    甚至已传出消息,温溪心在宋军援助下,已经击退了来犯的党项兵马,并将逐出了浩壹河流域。

    另一个方向的青宜结鬼章,进展也极其不顺。

    至今未能拿下溪哥城,甚至可能已经落入了颓势。

    “赞普……”戴着高高的红鬓冠,穿着一身大红的上襦,下身系着帛带束腰的长裙的乔氏,来到阿里骨面前,道:“事已不可为……该去汉家阿舅处认错了!”

    “不然,等汉家阿舅,击退了党项人,就该拿咱们出气了。”

    “一旦汉家阿舅,断绝丝路,青唐城是撑不了多久的!”

    青唐吐蕃这个政权受商业贸易影响很深。

    尤其是作为核心的青唐城,几乎可以说完全是靠着丝绸贸易才兴盛起来的。

    没有丝绸贸易,就没有青唐城。

    阿里骨自也知道这个。

    只是他不服气啊!

    叹了口气后,阿里骨怀抱住乔氏那丰腴的身子,道:“此番失败后,恐怕我有生之年,都不能再一统青唐诸部了!”

    青宜结鬼章陷在溪哥城,党项人被拦在了邈川城。

    而这两个地方,因为宋军的援助得以保存。

    此战之后,其他青唐吐蕃部族,就会明白——只要靠拢汉家阿舅,就可以保护家族财富和领地。

    而他阿里骨的统治,本就缺乏合法性。

    如此一来,谁还肯真心臣服他?拥戴他?

    搞不好,青唐内部的大分裂,近在眼前。

    乔氏拍了拍阿里骨的背,安慰道:“赞普不必灰心,还有机会的……”

    “汉家和缅药家,一时半刻也决不出胜负……“

    “只要这两家还在争,赞普就可以休养生息,伺机而动!”

    阿里骨点点头,问道:“夫人,我该用什么名义去汉家阿舅处认错呢?”

    乔氏哂笑一声,道:“这有何难?”

    “赞普就用‘青宜结鬼章勾连缅药家,私自出兵,赞普实在不知情’的名义,去汴京与汉家阿舅致歉便可!”

    “汉家阿舅素来宽宏大量,会谅解赞普的!”

    阿里骨想了想,问道:“这样会不会太过随意了?”

    傻子都知道,青宜结鬼章是他的人。

    现在派人去告诉汴京的汉家阿舅——这個事情与我无关,都是青宜结鬼章自作主张。

    便是小孩子,怕也不会信!

    乔氏笑了:“先赞普在时,便一直如此。”

    董毡活着的时候,一三五跳反,二四六忠臣。

    汴京的汉家阿舅和他的大臣们,每次都是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阿里骨嗯了一声:“便依夫人的!”

    “遣谁出使呢?”

    “还是委任苏南党征吧!”乔氏道:“他是赞普的亲弟弟,也去过汴京。”

    “嗯!”阿里骨甚至没有思虑,直接应允下来:“就依夫人的!”

    乔氏咯咯一笑,道:“那我就不打扰赞普礼佛了。”

    阿里骨目送着乔氏远去的背后,眼神渐渐从火热,变得清冷、决绝。

    “苏南党征……”他咀嚼着这个名字杀意渐渐显露。

    在这青唐吐蕃,父子相杀、夫妻反目、兄弟相残、君臣互相指责对方造反,是立国就埋下的祸根。

    哪怕是开国之君唃厮啰,也无法避免。

    所以,每一任赞普,都会竭尽全力的提防身边的每一个人。

    无论其是自己的兄弟、妻子还是儿子、亲信心腹。

    在这里,哪怕片刻的心软与松懈,都很可能意味着灭亡。

    他的养父董毡就是例子!

    那个英雄了一世,在汉家和缅药家之间反复横跳,总是能明智的选边站,身段更是无比柔软的养父。

    却在晚年,陷入了温柔乡中。

    竟舍不得杀人了!

    于是被他阿里骨和乔氏联手架空,软禁于青唐城。

    紧接着,阿里骨就和乔氏一起,将董毡诸子或刺杀或毒死。

    有了养父的教训,阿里骨不可能相信任何人。

    他连青宜结鬼章都不信!

    他只信他自己。

    所以,乔氏提出以苏南党征为使出使汴京的时候,他就警觉起来杀心已起!

    只是,阿里骨低下头去,将眼中的杀意隐藏起来。

    他抬起头,看向佛堂内壁上凿出来的佛像,低声呢喃着:“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们还有用!”

    阿里骨很清楚的,他现在还需要乔氏帮他稳定国内,也需要苏南党征替他看住西域,并稳定商道。

    ……

    北风在荒野中呼啸着。

    很快就要入冬了,高原上的植被,几乎消失的干干净净。

    放眼望去,尽是萧条之色。

    天空正在下着小雨,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呵气成冰。

    青宜结鬼章的心,比天气更加冰冷。

    此时,他的须发都已经结上一层霜冻,整个人也显得无比狼狈。

    一百多忠心耿耿的亲兵,裹着他向着远方的山岗奔逃。

    数不清的身影,正在身后向着他追逐而来。

    “莫放跑了鬼章!”

    “汉家阿舅有旨意,生擒鬼章者,赏钱万贯,封大首领!”

    身后不断有着哀嚎声响起,那是替他断后的部队,在被人砍倒后,发出的惨嚎声。

    青宜结鬼章听着那些惨嚎声,心如刀割。

    那些可是他的老底子!

    是跟着他征战了十几年甚至二三十年的老人。

    但现在却被人无情收割着。

    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青宜结鬼章直到此刻,都还无法接受,自己一败涂地的原因。

    明明在数日前,他还兵强马壮,有精兵两三万,即使不能击破宋军,也可以徐徐后撤,完全能撤回雪山,以待将来。

    结瓦龊也派人来回报,已经率部顺利撤回了高原,准备好了接应。

    但,他还是被背叛了。

    先是,诸部拒绝了他继续出战的命令。

    很多人甚至紧闭寨门,做出要武装对抗的姿态。

    更有首领放言——请茹本亲将大军,我等必景随之!

    对方的意思,已非常明显:不是我们不相信茹本您的力量哈,我们单纯就是看看,茹本您还能不能打?

    这就是公开质疑他的武力。

    甚至怀疑他的部队的战力了。

    在吐蕃人的传统中,面对这样的质疑,只能有两个选择。

    第一:证明自己的武力,自然所有人都会乖乖听话。

    第二:将质疑者杀全家,这样,也能堵住别人的嘴。

    可惜,他两个都做不到。

    他既不能,带着自己的老底子、根本的部队,在这样的天气去填溪哥城的城墙。

    更不要说,还有上万的宋军,在虎视眈眈的旁观,随时可能加入战场。

    他也无法,将那些质疑者全家杀掉。

    因为已经有大量部族,公开抗拒他的军令。

    他动手,等于将这些人逼反。

    这样的话,溪巴温和宋人就都要笑死了。

    无奈之下,青宜结鬼章只好准备撤军。

    也就是这个决定,让他瞬间崩盘,不止遭到了各部的背叛。

    就连他身边的好几个大将,也直接跳反。

    老实说,青宜结鬼章根本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

    宋人到底给这些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那些可都是在佛祖面前,发誓永远效忠他的人啊!

    其中甚至有人还是他一手养大的。

    被亲兵们裹胁着,奔逃了一刻钟后,青宜结鬼章开始力竭。

    没办法,他年纪大了!

    今年已经五十五岁的他,在吐蕃人中属于绝对的高寿。

    后方,追兵还在越来越近。

    远方的厮杀声,则在渐渐平息。

    这意味着,给他殿后的部队,都已经被杀或被擒了。

    青宜结鬼章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

    那些保护着他向前奔逃的亲兵们,也都停下来,一个个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茹本……”几个亲兵,拉拽着他,想要带着继续向前。

    可是……

    青宜结鬼章看向前方越发陡峭、险峻的山峰,他看着那迎面吹来,夹带着雨雪的北风,也看着那光秃秃的山顶。

    他叹息一声,丢下手中的武器。

    那几个亲兵沉默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别打了!”青宜结鬼章一下子就仿佛衰老了十岁,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已经泄掉了。

    “我输了……”他颓然的坐下来。

    亲兵们互相看了看,有人道:“不!茹本,您还没有输!您还有本钱!”

    “结瓦龊在青海湖等您!”

    青宜结鬼章回头,看向身后的荒原和远方的营垒。

    已经没有多少混乱的迹象了。

    这意味着,那些支持他的人,不是被杀了,就是被擒了。

    也意味着,实际上整个大营中,他的支持者的数量,已经少到可怜!

    几乎所有首领、大将都已经背叛了他。

    结瓦龊是已经带着大量牲畜和青壮,返回了青海湖。

    可是,没有军队的保护。

    他和他的牲畜、青壮,只会成为别人眼里的肥肉。

    没有意义了!

    再说……

    “就算能跑掉,我们也无法在这样的天气,回到青海湖的越冬牧场,只会被冰雪冻死!”青宜结鬼章喃喃自语着,也回答着亲兵们的问题。

    现在已经是九月底,马上就是十月了。

    冬天已经要来了。

    在这样的季节,在有追兵追杀的情况下,想要靠着两条腿,翻越高原雪山,回到青海湖,就是在做梦!

    “再说……”青宜结鬼章看向那些,正疯魔了一样,向他奔来的追兵:“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他们背弃了佛祖,背叛了我!”

    各部部族背叛,青宜结鬼章可以理解,这些人本来就是墙头草。

    但是就连跟着他征战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的那些亲信大将也跟着反了他!

    他今天本来是计划好,安排了他最信任的几个大将,率领精兵埋伏在营中,等着召见各部首领的时候,将这些首领全部擒拿,然后裹胁着这些人,带着大军撤回龙羊峡。

    结果,却被这些人反过来利用,发动突袭。

    要不是他警觉,要不是他运气好,刚好发现了些端倪,要不是他身边的亲兵都是跟了十几年的心腹。

    恐怕在事变开始的瞬间,他就已经被人擒获了。

    听着青宜结鬼章的话,他的亲兵们一个个低下头去,他们也都丢下了武器。

    连主将都没了斗志和信心。

    他们也只能随波逐流了。

    而身后的追兵,很快就撵上了他们。

    青宜结鬼章看向那些挥舞着武器,冲到他面前的那张熟悉的面孔。

    “苏特陵古……”他轻声呢喃着。

    这可是他曾经最信任的大将!

    此人的父亲,曾与他一起在踏白城并肩作战,力战而死!

    于是,他将之收养,并待之如亲生儿子。

    但没有想到,如今却是被养子带着兵马追杀。

    “鬼章!”昔日的养子,挥舞着手里的长刀,呵斥起来:“降,还是不降?”

    “我降!”青宜结鬼章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跪到了地上。

    苏特陵古看着自己的养父的举动,咽了咽口水。

    他有些难以理解自己的养父——他是英雄!他应该力战而死!他不该投降!

    可偏偏,青宜结鬼章选择了投降!

    想了想,苏特陵古一挥手,身后的士兵们就冲上前去,将这昔日河州、洮州与廓州诸部的主人按在了地上,五花大绑。

    青宜结鬼章,到底是茹本,是受佛祖保佑的。

    他既选择了投降,那么再杀他,就可能得罪佛祖,死后要下地狱的!

    青宜结鬼章在整个过程中,没有反抗。

    他的亲兵们,也没有反抗。

    “为什么?”他只在苏特陵古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问了一句。

    这是他想不明白的事情。

    苏特陵古冷哼一声,没有回答自己养父的问题。

    他甚至觉得这个养父是真的老糊涂了。

    居然问为什么?

    大军倾巢而来,却连溪哥城都拿不下来!

    反而是损兵折将!

    更害得大家一起在这荒野吹北风,啃那些又冷又臭的肉干,吃那些又酸又硬的奶酪,还要瑟瑟发抖的蜷缩在帐篷里。

    这也就算了,但,青宜结鬼章却先派了结瓦龊带着他自己的部族青壮和牲畜,从龙羊峡返回高原。

    这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让他们这些人来给他们父子断后吗?

    你既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何必为了你卖命?

    再说……

    汉家阿舅开的价钱,实在让人心动!

    与汉家阿舅给出的那些条件相比,无论是青宜结鬼章也好,还是青唐城里的阿里骨也罢,都是不值得追随的庸主、暴君!

    面对这样的条件,苏特陵古知道,他要敢不答应。

    他的手下就会撕了他的。

    物理意义上的那种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