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九月庚辰(25)户部侍郎章衡来到福宁殿报告了,绫锦院官吏,皆已退赃、退赔的事情。

    这些家伙非常老实的按照诏命,将从元丰八年开始到现在,克扣、贪墨、剥削所得的绢布全部退还。

    总计是三万六千余匹绢,全部上缴左藏,归入户部。

    然后,这些绢布就被章衡全部抛售,换来救命的钱,用以维持国用。

    没办法!

    户部是真的没钱。

    刚从封桩库里调拨的两百万贯封桩钱,几天时间就花的七七八八了——军费,官员俸禄、诸部开支,每一个都是吃钱的大户!

    所以,章衡来福宁殿,又是来喊穷的。

    他也是没办法了!

    都堂宰执们、沿边各路、天下州郡官府,就连刚刚去了河北巡河的林希,都在和他伸手要钱。

    可今年的国家收入,却较往年下降了一大截。

    特别是盐税收入,几乎是拦腰斩断!

    原因,章衡虽然知道,但他不敢说。

    而其他一些地方,本该上缴中枢的税款,今年也来不了。

    比如说福建路本该上缴中枢的商税、免行钱、免役钱、茶税,就没有一文进京。

    问就是——福建观察使奉旨办差,为兴国家大事。

    章衡不敢多问,更不敢宣扬。

    只能默默的把这些事情,消化在自己肚子里。

    最多在都堂催的急的时候,和他们交个底。

    而都堂宰执们,在听了他的报告后,一个个神色古怪,也都不敢说,更不敢问。

    特别是右相吕公著!

    他对福建的事情是最清楚的。

    因为好多蔡确搞不定的手续,实际上都是这位宰相跑下来的。

    可问题在于,宰执们知道他这個户部侍郎的家不好当。

    官家也知道。

    然而,理解并不能当钱花。

    户部没钱就是没钱!

    而没钱就别想办事!

    尤其是眼看着又要入冬,汴河水位又要下降。

    石炭场内的石炭储量,却只有去年的八成。

    这是绝对不够的,远远不够的。

    更不要说按照户部的预估,今年,汴京的石炭需求量肯定会比去年多。

    假如不想看到汴京城出现冻绥的事情。

    他就必须赶在汴河断航前,赶快把各个石炭场给填满。

    于是,将退赃、退赔的事情报告完,章衡就匍匐拜道:“陛下,汴京内外石炭场,还缺至少八十万石石炭,不然今岁冬日,若遇严寒,臣恐有冻绥之人……”

    汴京城要是出现大量百姓被冻死的事情。

    那太学里的太学生,搞不好就要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来讽刺朝廷了——大中祥符五年,鲁国大长公主的驸马柴宗庆,盯上了石炭的暴利,利用权力,垄断汴京石炭供给,导致大批平民冻绥而死,更多次出现了平民为了买石炭而自相践踏的惨状。

    当时就有儒生,公开带头背诵那首诗,以表达不满。

    官营石炭场,以平价供应汴京百姓石炭之制,正是因为这个灾难发生后出现的。

    而八十万石石炭,以石炭每艘漕船平均可运千石算,至少需要八百艘漕船。

    可问题是,汴京的石炭主产区,在河北路的怀州。

    其地距汴京有三百里水路,长途运输,还是要抢在汴河断航前送到汴京来。

    就只能靠钞能力,来奖励漕船运炭。

    这笔开支,哪怕在平时,对户部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何况是现在?

    赵煦听完章衡的报告,沉吟片刻,问道:“卿确定是八十万石缺口吗?”

    “臣已计算过了……”章衡报告道:“八十万石,只是最低需求。”

    汴京人口百万之众,若算上外城的棚户区和诸作坊、军营、农民,人口肯定在百二十万以上!

    这么多人的冬日取暖、做饭,主要就是石炭。

    民间的秸秆,只能算补充。

    至于木炭?

    去年汴京冬天,木炭价格每称都在一百二十五文以上,每斤至少十五文。

    除了官宦人家,谁用得起?

    “八十万石吗?”赵煦思虑片刻,然后对章衡道:“此事,朕会下诏给出判三门的李相公,命其在汴河断航前,尽可能运炭入京!”

    “余者,从怀州加运当还来得及!”

    户部没钱,但三门白波撵运司那边可是有大把的钱的。

    航运资源和漕船,就更不缺了。

    正好,汴京这里一直在向陕西转运物资,漕船回航虽然也能带些货物。

    但终究不能满载,多少有些浪费运力。

    这样一来,就可以做到资源最大化了。

    章衡惊讶的抬起头来,三门什么时候能产石炭了?

    赵煦微笑着看向他解释道:“卿有所不知,朕去岁曾差宋用臣,巡视清汴司沿岸,宋用臣在巡视过程中,奉旨意,至渑池鸿庆寺进香,于归途中发觉当地有一大石炭场,朕于是令河南府设监司,并许民间开采,以供给河南府及商洛等州。”

    鸿庆寺是河南的名寺始建于北魏,其石窟遗刻,历经战乱和风雨,保存到了现代。

    赵煦在现代的时候,曾去参观过。

    而在参观中,他自然也知晓了,就在当地的义马县有一个义马煤矿。

    巅峰时产煤三四千万吨,义马县也是因煤而设。

    在参观中,赵煦知道这个煤矿有很多矿脉属于露天煤矿,易于开采。

    而且,煤矿质量很高,能产出包括无烟煤在内的高质量煤炭。

    最关键的是,这个煤矿就在三门峡不远的渑池,距离汴京水路不过四五百里,而且是全程顺流的水路!

    这可太关键了!

    因为大宋物流的成本,陆路和水路相差巨大,而顺流与逆流,又是天差地别!

    根据仁庙时代的《庆历编敕》统计出来的漕司成本。

    每百斤商品,陆路每百里成本要一百钱,水路逆流三十钱,顺流的话就只要十一钱了!

    故而,赵煦自登基后,在确定了自己的安全后,立刻着手开始勘探、建设。

    借助扑买堤岸司堆垛场的机会,以派宋用臣巡视清汴司的借口,命其去渑池的鸿庆寺进香。

    顺便在宋用臣的随行团队里,塞了好几个善于勘探矿藏的内臣,并暗示他们要仔细勘探当地矿藏。

    这些人一去,就在当地发现了好几个大型露天煤矿。

    只要有人就可以开发的那种。

    当时,冯京留守河南府,这锦毛鼠素来唯命是从。

    赵煦诏书一到,立刻组织人手,设立监司,上报朝廷。

    就这样,一个大型石炭矿场,在一年多时间中被建立起来。

    之所以没有命河南府将当地石炭,运入京中,供给民生,只让其就近供应当地州郡所需。

    是因为赵煦知道,当地煤炭开采要形成规模,是需要时间的。

    而一旦渑池的煤炭入京,则必然在价格上,对怀州煤炭产生压倒性的优势。

    怀州煤炭竞争不过,就可能破产。

    到时候,渑池煤炭开采规模没上来,怀州煤炭又不来了,汴京怎么办?

    所以,在渑池煤矿没有形成规模前,还是得用怀州煤炭。

    如今,面临燃料危机,也只能赶鸭子上架,让三门那边尽可能的运煤入京。

    当然,怀州煤也不能放弃。

    章衡听完,拜道:“即使如此,怀州石炭,也需加紧催运。”

    “若是催运,便需发赏,才能激励军民!”

    “朕知道。”赵煦点头。

    大宋的禁军为什么被文臣士大夫叫丘八知道吗?

    因为这些家伙非常有打工人精神,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看到赏钱不卖命。

    而漕司的那些混账,甚至比在京禁军更懂何为打工仔的基本素养。

    这些家伙一直以来就是赵官家发多少赏,就出多少力。

    想他们卖命,就得重赏!

    不然,压根没有人理什么官家旨意、朝廷命令。

    人家会心安理得的摸鱼,按照他们自己的节奏做事。

    朝廷要是逼的急了,他们就会掀桌子。

    在京禁军掀桌子靠兵变闹事,靠劫持朝廷官员。

    漕司掀桌子就很讲技术了。

    什么倾覆、触礁、翻船,一天给你来十回。

    别问,问就是都是上官催促得紧,漕司将士们疲惫得很,难免出意外。

    至于你要问,为什么船都翻了,撞了,怎么你们漕司的水手没死几个?

    别问,问就是俺们漕司将士个个都是浪里白条,人人都能和达摩禅师一样,可以一苇渡江,还拜过河伯、龙王、菩萨,有神佛庇佑!

    朝廷派去的官员,但凡查的仔细点,很快就会发现,在这些家伙营地周围在那一段时间肯定出现了一些专门销赃的商贾。

    不用问,船上的货物,都被这些丘八转卖了。

    然而,即使有关方面能掌握到这些家伙的罪证,却也不敢降罪!

    因为,这些混账特别团结。

    真逼急了,给你来一场南北大断航,叫赵官家知道他们的厉害!

    好在这些家伙很讲职业道德,只要赵官家给的赏钱够多,那就愿意卖命。

    赏钱越多,越肯卖命!

    想着那些混账,赵煦就很头疼。

    因为他们既不肯让赵煦白嫖,也不会轻易吃他画的饼——漕司将士们,见识的多,上的当也多,轻易不会吃官府画的饼。

    这就让赵煦很为难了,他揉着太阳穴,对章衡道:“卿放心,漕司所需赏钱,朕会在旬日里,拨付到位!”

    没办法,只能尽快把抵当所扑买了换钱来维持国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