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十一月丁丑(23),小寒。

    赵煦终于拿到了王子韶上报的四十岁左右,曾在开封府诸县镇任职或者吏部认为可以胜任开封府诸县镇公事的官员名单。

    距离赵煦让冯景通知王子韶,限期三日办理,已过去了差不多二十天!

    当然,中间王子韶曾请求过宽限时间。

    赵煦也同意了。

    但,拖沓了这么久,赵煦多少还是有意见的。

    “吏部,怎用了这许多时间?”赵煦轻飘飘的质疑了一句。

    王子韶咽了咽口水,作为一个神童(王子韶未冠就中了进士),却因为种种坎坷,一直蹉跎于仕途之人。

    王子韶比谁都珍惜他现在所拥有的圣眷,当即拜道:“奏知陛下,实因卷宗繁多,官员脚色凌乱,不得已,拖延至今!”

    “但臣延误陛下大事,确有其事,乞陛下治罪!”

    说着,他就俯首殿中,匍匐在地,一副任由处置的模样。

    赵煦笑了笑,摆摆手道:“既是因卷宗繁多、脚色凌乱故,朕就不治罪了。”

    “但……”他看向殿中的这个绯袍官员:“不要有下次了!”

    “臣明白!”王子韶再拜。

    “嗯!”赵煦点头:“过两日,朕命人到吏部,帮卿建立一下档案管理制度吧!”

    如今,福宁殿东阁的文书,都是按照赵煦的意思,以年月日归档,并建立索引,贴在文牍架上。

    这样需要查找的时候,只要找到对应的年月日或者关键词,就可以找到相关文牍,效率提高了不止一倍。

    如今这个制度,从福宁殿,延伸到了崇文院,并通过崇文院辐射到了通见司、学士院以及入内内侍省、皇城司。

    “谢陛下恩典!”王子韶松了一口气。

    “且起来说话吧!”赵煦吩咐道:“冯景,给王爱卿赐座、赐茶。”

    “诺!”

    王子韶这才敢起身,战战兢兢的将半个屁股放到椅子上,抿了一口宫中的御茶。

    赵煦则拿起了王子韶上报的名单,开始看起来。

    映入眼帘的第一個名字,就让赵煦有些不开心。

    “右司郎中曾肇?”赵煦撇撇嘴:“曾子宣的弟弟……”

    他碎碎念了一句。

    不过,他也能理解,王子韶为何将曾肇放在名单第一个。

    因为曾肇除了是曾布弟弟外,还是曾巩的弟弟。

    而曾巩,故皇子阁笺记,赵煦在即位前的潜邸大臣。

    而且,几乎是唯一的一个——邓润甫只是挂名,但从未给赵煦办过事,曾巩就不一样了,几乎包办了赵煦在潜邸时的一切谢恩表、辞表以及贺表。

    所以,在舆论眼中,南丰曾家的脑门上,都刻了新君党羽四个字。

    于是,赵煦开始鸡蛋里挑骨头:“朕怎么听说,前些时日,御史王岩叟曾弹劾右司郎中……”

    “这是为何啊?”

    王子韶听到这里,便起身持芴奏道:“奏知陛下,此乃小人攻讦,构陷大臣,不值一谈!”

    “哦?”

    “王彦霖(王岩叟表字),为人素来奸邪,以无端揣测大臣,构陷士大夫为事……”对于王岩叟,王子韶是恨之入骨的——当初,他除吏部侍郎,就是王岩叟带头非议,错非官家圣明,他恐怕又会被贬!

    所以,提及王岩叟,他就有些咬牙切齿:“正如此番,王彦霖以右司郎中,乃曾布亲弟,因此质疑当初右司郎中馆阁试有失公允,有私相授受之嫌!”

    “其所攻讦者,非曾扬州,乃国家馆阁之制也!”

    “伏望陛下明察!”

    大宋之制除皇帝直接特旨除授馆职外。

    其他一切大臣馆阁贴职,都需要考试,确认文章才华,才可以授予。

    馆阁试非常严格!

    难度远超科举!

    这也能理解,毕竟馆职乃文学高选,是待制、宰执的预备。

    而曾肇当年参加馆试,‘凑巧’其兄曾布刚好在学士院。

    这下根本就说不清了。

    王岩叟拿着大做文章,直指这是和张璪-林希舞弊案是一个道理。

    要求彻查!

    在短短三天内,连续弹劾了曾布、曾肇兄弟十次!

    可谓是火力十足!

    可惜,王岩叟的弹劾,注定打在了空气上。

    因为,庆寿宫那边对此的态度非常坚决。

    一切弹劾留中!

    王岩叟要是不识趣,说不定会被贬出京。

    因为啊,他踩到了庆寿宫的尾巴!

    在太皇太后眼中,曾布这是她垂帘听政前的班底核心成员。

    属于大忠臣!

    爱屋及乌之下,对曾肇也是爱护有加,正有意要重用!

    王岩叟却在这个时候跳起来,这哪里是在打曾布的脸?分明就是在她老人家的脸!

    故此,赵煦也不纠缠,只道:“御史弹劾大臣,风闻奏事,乃是本职。”

    “卿为大臣,应该习惯才是。”

    在连续贬了刘挚、王觌这两个旧党激进派后,作为激进派里相对理性、务实的人,王岩叟就被赵煦保了下来了。

    这是一种本能。

    赵官家骨子里的本能。

    必须要留个反对派,牵制其他人。

    同时,也是因为赵煦对王岩叟很熟悉。

    知道这个人,本质不坏,不像刘挚、王觌,纯属为了党争而党争的人。

    王岩叟虽意识形态属于旧党,但他会在一些事关国家利益的大事上就事论事。

    譬如上上辈子,司马光要割地换和平。

    王岩叟就是旧党群体里,少数几个在司马光面前据理力争,陈述厉害,最终阻止割兰州与西夏的人。

    故此,王岩叟才能一直在御史台任职。

    成为唯一一个留任的激进派。

    王子韶连忙低头称是,赵煦见着,轻声道:“右司郎中,太母已有任用之意,朕就不夺其美了。”

    太皇太后已经决心除授曾肇为中书舍人了。

    这是前几天,在廷推上受挫后,这位太皇太后的反应之一。

    在中书省安插一个自己人,以便能有人帮她发声。

    曾肇作为曾布的弟弟,就这样被选了。

    而且任命会很快下达,学士院已经写好了词头,给事中胡宗愈复核已过,就等着颁布实施了。

    继续看着王子韶报上来的名单。

    直龙图阁顾临?

    没什么印象!大概率能力也欠佳!PASS!

    司农少卿马默?政绩不突出啊!PASS!

    直到,赵煦看到了一个名字。

    “直集贤院、知河中府范育?!”赵煦搓了搓手,然后看向殿中的王子韶,问道:“王爱卿,缘何要将河中府放到最后?”

    “可是其人有什么弊病?或者说是问题?”

    王子韶顿时冷汗淋漓,连忙拜道:“奏知陛下,实乃范直院年龄尚轻,臣并无他意……”

    赵煦瞥了他一眼,也不管王子韶和范育是不是有矛盾,直接道:“卿既行文河中府,命范爱卿入京述职,朕要亲自考核他!”

    王子韶吁出一口气来,不过,他知道自己需要为自己申辩,不能在御前留下一个‘妒贤嫉能’的印象。

    不然他这个吏部侍郎恐怕做不久,于是,拜道:“陛下……”

    “范直院,除年轻外,还有一事,伏望陛下知晓……”

    “哦?”赵煦眉毛一挑,看向王子韶,等待着对方的解释。

    王子韶弱弱的拜道:“奏知陛下,臣闻,范直院家中颇有闺门不肃之风……”

    “若陛下擢用,臣恐有伤圣德……故此,放将之列于表末……”

    “又因其素善治政,不忍陛下失人,将之列于表上……”

    “哦!”赵煦颔首,顿时有些八卦的看向王子韶:“范河中闺门不肃?到底是何事?!”

    范育是个能吏、名臣。

    这一点,赵煦上上辈子就知道了。

    元祐时代,在李宪之后,重新梳理熙河诸事,并将混乱的熙河军事、民政重新整理,并构建起新的防御体系,绍圣后赵煦亲政可以用兵西北,范育居功至伟!

    范育、游师雄,因此并称横渠二贤。

    但可惜的是范育在赵煦亲政前就已经去世,赵煦未能任用,颇为遗憾。

    也是因此,赵煦对范育的私事,真的不了解。

    只知道,他在去熙河前,似乎卷入过一场风波一度灰头土脸,自请出知。

    如今听王子韶提及其‘闺门不肃’的评价,赵煦就有了兴致了。

    王子韶拜道:“陛下,臣听人说过,范直院在家,对其爱妾杨氏,似有太过宠爱,杨氏因此仗之,屡有不敬其妻之事……其妻也因此屡与之发难……”

    赵煦听着,抿起嘴唇来:“这样啊……”

    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乃是大学之中,对士大夫的要求。

    而且,这些要求是一体的。

    一个士大夫,必须修身然后其家,然后才能治国。

    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对当代士大夫们来说,假如一个人连自己家的妻妾都摆不平。

    那么,这个人的性格、能力,就会被人怀疑、质疑。

    在大宋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

    最典型,同时性质最恶劣的,就是陈世儒纵妻弑母案。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教训,从此,大宋对士大夫们的家风要求,就越发严格。

    待制以上大臣,无不需要通过审核,人人过关。

    谁家要是有宠妾压妻,或纵妻欺母,以及其他可能涉及的闺门不肃的情况,其上升仕途是会被直接拦腰打断,甚至永不得升迁!

    比如说,熙宁初年的翰林学士陈绎,一度风头正盛,属于未来的宰执人选。

    然而,很快一个意外的出现,直接将其仕途打断,并使其永无拜任宰执的机会——熙宁五年,其家的一个婢女与两个士兵通奸偷情,为陈绎的儿子与儿媳发现,对方情急之下杀人灭口。

    案发后,举朝震动。

    陈绎被弹劾,并迅速被罢翰林学士,出知地方。

    而其也因此自暴自弃,最终卒于广州。

    不过呢,在现代留学后的赵煦对此并不是太看重!

    他笑了笑,调侃道:“竟有此事?”

    “看来,这位河中知府,与当年的夏郑公,有着相同的癖好呢!”

    夏郑公就是夏竦。

    而夏竦早年,也是个宠妾狂魔。

    为了爱妾,与妻子杨氏对簿公堂,一度闹得朝野沸沸扬扬,连真庙都出来干涉人家的家事。

    最终,以夏竦与其妻杨氏和离收场。

    这虽然是天禧年间的事情,但依旧是大宋有名的八卦。

    毕竟,不是谁家闹离婚,都能闹到对薄公堂,甚至出现丈母娘跳出来大骂女婿的。

    王子韶哪里敢接这个话?

    赵煦笑了笑,也不再八卦,道:“王卿,且知会河中府,其闺门妻妾,还是应该管教管教!”

    “别让人闹到京城中来!”

    “诺!”

    “另外……”赵煦拿着名单,又圈了两个名字:“将河北路常平公事张商英……”

    “还有正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知潭州谢景温,也一并召回京城述职!”

    这两人,前者是章惇提拔起来的心腹,同时也绍圣时代,章惇忠犬之一。

    后者,则是章惇的盟友。

    无论是当年开湖广,还是今年南征交趾,谢景温都是章惇的最佳辅助。

    将这两人召回京中,无疑是要为章惇时代,做些准备了。

    ……

    第二天,第二次廷推,在紫宸殿主持。

    最终在韩绛主持下,两个新的执政诞生了。

    苏颂、傅尧俞,力排吕大防、范纯仁,成功出线。

    太皇太后虽然不太满意,但还是捏着鼻子认可了(主要是吕公著做通了工作)。

    当天傍晚,两宫就簇拥着赵煦,来到内东门下,召见翰林学士刑恕,并命刑恕制词。

    当夜学士院锁院。

    隔日乙卯(25),黄麻降出,大拜除!

    苏颂落开封府府界县镇诸公事,以通议大夫,进拜尚书右丞,封南阳郡开国县公,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两百户,依旧提举元祐浑运局。

    傅尧俞落御史中丞,以太中大夫进拜门下侍郎,封南平郡开国县公,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两百户。

    同时,拜右司郎中曾肇为中书舍人,礼部员外郎孔文仲为起居舍人。

    而左相韩绛,在这一天,正式上表,以老迈多病,乞致仕。

    赵煦自是当即不允,并命学士院制诏慰勉。

    但辞相的流程已经开始,韩绛必然在元祐二年之前,辞任宰相。

    而韩绛一旦辞相,吕公著替补为左相后,谁来接任右相一职,就成为了朝野上下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