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虎跟着田府下人,到了后宅厢房,拜了泰山老大人。

    起来后一看,却见这厢房中,已经坐满了商贾。

    都是这汴京城中的布商,有好几个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他的泰山,这汴京布铺行会的会首,同时也是这汴京城最大的布商田家布铺的东主田齐则端坐于上首。

    “贤婿来了……”田齐年纪只比李二虎大十岁上下,他的模样瞧着,颇为富态,但一双眼睛却颇为精明。

    他微笑着对李二虎道:“贤婿且近前来说话。”

    “诺!”李二虎心下忐忑着上前,低声问道:“泰山大人,寻小婿过府,未知可有差遣?”

    田齐道:“却是有一桩要紧的事情,吾与在坐的列位明公,放心不下,须得寻个信得过的贴己人来办……”

    “思来想去,吾与列位明公都认为贤婿忠实可靠,必能承此大任!”

    他眯着眼睛,轻声细语的问道:“就是不知道贤婿可愿为我汴京布铺行会出力?”

    李二虎顿时一个机灵,脖子上凉梭梭的,当即拜道:“小婿只是驽马之材,素来愚钝,恐怕难当大任啊!”

    这汴京城的每一个行会,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存在。

    这些行会,垄断着市场,把持着汴京人的衣食起居。

    即使是开封府,也须得给各大行会一些脸面,也须得在许多事情上与各大行会商榷。

    虽不至于被人拿捏了,却也不敢轻易开罪。

    这样的行会,岂是良善?

    怎么可能!

    每年汴京城中,那些失足跌落汴河而死的人,有多少是真的失足?

    谁也说不清楚。

    但滚滚汴河,确实是杀人抛尸的绝佳之地。

    仅仅是开封府,每年报告的,从汴河中寻到的无名尸首,就有数百具。

    那些被汴河卷着,飘去了下游,甚至喂了鱼虾的,就更不知凡几了。

    田齐听着李二虎的推脱之辞,也不生气,依旧是细声细语:“贤婿莫怕!”

    “老夫乃要送一场泼天的富贵与贤婿……”

    其他在场之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

    “二虎贤侄是吾等看着长大的,和家人一般亲切!这等富贵事,我等也只信得过二虎贤侄!”

    这些人越这般说,李二虎就越发的害怕。

    只觉自己所在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厢房。

    而是那荒郊野外的老虎洞。

    在坐的布铺行会的东主,则是一头头张着血盘大口,正对着他流着口水,欲将他分食的吊睛大虫!

    正要婉拒,田齐就道:“贤婿且不忙拒绝,且听老夫与贤婿说道说道……”

    李二虎咽了咽口水,不好推脱下去,只能道:“愿听泰山赐教。”

    田齐问道:“贤婿来时,可在院中看到了那几台织机?”

    李二虎拱手道:“奏知泰山,小婿看到了。”

    田齐于是缓缓说道:“那织机却非是寻常织机!其唤作‘太母车’,乃是当朝天子,为表孝心,于是命专一制造军器局特别打制,专为太皇太后坤成节贺寿所献的国礼!”

    “据说,为了打造此车,那提举专一制造军器的沈括沈提举,专门从圣人的微言大义之中,格出来了一个了不得的道理。”

    “然后以此道理,汇聚能工巧匠,历经无数艰难,耗费无数财帛,才终于打造出了这‘太母车’!”

    这也是现下的官方说法。

    天子至孝,为奉孝道,乃命沈括打造一具‘前所未有’、‘利国利民’、‘可兹坤德’的器物,以为坤成节献礼。

    而沈括,以圣人‘格物致知’之理,召集能工巧匠,于专一制造军器局中打造出了‘太母车’,并赶在坤成节前,献于御前。

    天子见之大喜,直呼:“此正我所求也!”

    更在观摩过太母车纺纱的过程后,感慨道:“有此太母车,从此天下再无难纺之纱也!”

    “太皇太后坤德,必将因此车而洒于九州,使天下妇人皆沾雨露!”

    这官方说法,说老实说,一开始根本没有信。

    什么太母车?

    怪模怪样的,能济得甚事?

    至少得赐的大臣,无论文武都是都是将这御赐的纺车,当成了圣物,供奉在自己家的祠堂里,充当着妆点家族荣耀的装饰品。

    直到最近这几天……

    事情才开始发生了变化。

    田齐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泰山也蒙朝廷恩典,两宫优遇,得赐了两辆太母车……”

    “老夫厚颜,从泰山处借来了这两辆御赐的太母车。”

    “观其所能,确是神效,一人一车,一日便可纺出过去需要四五个织工需要两三日才能纺出的纱!”

    “其纺出来的纱线,又细又长,结实可用,确为上等纱!”

    李二虎听到这里,已经瑟瑟发抖了。

    因为他知道,田齐这个岳父找他来做什么?

    果不其然,只听田齐道:“贤婿啊,这就是我与贤婿所言的泼天富贵了!”

    “这太母车,贤婿可带回去,着人将之拆开来,好生端详,然后依样打制……再用其来纺纱织布……”

    “如此,贤婿定是能大赚特赚!”

    “我汴京布铺行会的同仁的买卖,也将因此可得继续!”

    李二虎身子都开始发抖了。

    他战战兢兢,正要拒绝,田齐就轻轻咳嗦了几声。

    然后,几个粗壮的身影,出现在厢房门口。

    这些人集体下拜:“小人等听东主吩咐!”

    李二虎只听这些人的声音,就已冷汗淋漓。

    因为他认得这些声音,都是田齐豢养的亡命徒。

    其中好些个,甚至是去年从商、洛的山里,来汴京的过江龙。

    这些人过去在山中是打家劫舍,杀人害民,根本不将官府放在眼中。

    如今来了汴京,简直就是小池塘里跑进来了一条恶龙。

    原本在汴京城中的英雄好汉们,瞬间被这些凶恶的匪人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李二虎抬起头,可怜巴巴的看向田齐。

    田齐微笑着道:“贤婿啊,不是我为难你。”

    “这等秘幸,实不能外传,不然恐有灭门之祸!”

    “故此,还请贤婿见谅!”

    他站起身来,整个人的气势顿时为之一变。

    “此事贤婿既知道了,便不能再拒绝!”

    “不然……”

    “老夫也只能是学武侯挥泪斩马谡!”

    汴京新报的三国演义,在正月初一,连载的章节标题正是: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

    一章出现了两个名场面。

    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与空城计吓走司马懿。

    于是,这汴京城中,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都在议论、谈论。

    反应最快的瓦肆,甚至已经开始排上了戏曲。而且是立刻引发轰动,吃到了第一波流量。

    但也正是因此,第二天的汴京新报,介绍的棉布和对棉布的称赞,才会引发如此巨大的反响!

    这大宋的第一个广告,而且是连续大篇幅洗脑广告的效果,好到出奇。

    故此,如今挥泪斩马谡和空城计是汴京城妇孺皆知的典故。

    李二虎当即明白过来了。

    这是一个局,他来与不来,听与不听,都已不能逃避。

    因为,行会的会首以及其他大人物,都已选定了他。

    因为他只是善于经营,但没有太大背景,也没有可靠的靠山。

    同时他还是行会中人,妻儿父母,都在这些人控制住,不怕他翻出天来,更不怕他不老实!

    可是……

    可是……

    这太母车,乃是天子御赐的御物。

    而且……

    听田齐的话,似乎如今绫锦院的布铺里的布都是用着这太母车纺的纱,织成的布。

    而当朝官家,坊间是怎么评价的?

    颇类汉唐明主啊!

    而当朝的这位官家,也用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冒犯他的人,就算是那等文曲星一般的人物,也是贬篡偏远军州!

    遥郡武臣,说杀就杀!

    勋贵家族,说抄家就抄家!

    便是那外戚驸马、宰相之子,也都是送进了太学,名义上是说‘再受圣人经义熏陶’。

    实则就是软禁,甚至是圈禁!

    偏他做了这些事情,相关人等的家眷,还得齐声歌颂官家仁圣、宽厚,须得叩谢天恩。

    所以……

    他李二虎,若是干犯忌讳,冒犯了天威。

    那天子一怒……

    按瓦子里说书人的说法是——流血漂橹,伏尸百万!

    他父母妻儿,兄弟姐妹,恐怕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便是宗族亲友,怕也会被牵连,三代不能科举,不能为官。

    甚至刺配远州,流放岭南!

    真真是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

    田齐看着李二虎不言语,当即有些恼了:“贤婿富贵当前,怎还畏手畏脚起来了?”

    “这可不像你啊!”

    说着,他走上前来,拍了拍李二虎的肩膀:“贤婿有何难处,尽管说来!”

    “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替贤婿办妥!”

    李二虎咽了咽口水,他实在不想卷入这等祸事里。

    可他没有办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知道,自己若拒绝,自己的妻儿父母,怕是连今夜都过不去。

    只能是哭丧着脸,道:“泰山厚爱,小婿愧不敢当,唯尽力而为,以求不丢泰山颜面!”

    “贤婿!”田齐大笑:“果真是老夫的好贤婿啊!”

    “贤婿且放心。”田齐说道:“汝妻儿父母,老夫都已请到府上,着人悉心看顾起来了。”

    “只等着贤婿,做成这大事,再接他们回去享福!”

    ……

    赵煦靠着福宁殿静室的软塌,半闭着眼睛,听着石得一的报告。

    “大家,童贯奏报,言已探听清楚,那麻啰钵国的底细!”

    赵煦听到这里,顿时坐直了身子,问道:“如何?”

    “奏知大家,童贯遣人,以牙人的身份,接近那麻啰钵国的使团随行的三佛齐通译,据那三佛齐通译言:确乃是自大食麻啰钵国而来的使团。”

    “他们怎想起要来大宋朝贡?”赵煦问道。

    在他上上辈子,元祐三年,才有麻啰钵国使团第一次抵达汴京,并朝贡大宋——其实是打着朝贡幌子,来寻求与大宋建立商业贸易关系的商业代表团。

    “据言,乃是去岁章相公征交趾一事,经由占城、真腊等国商人,传到了那麻啰钵国,其国主因此知有大宋,乃是天朝上国……于是仰慕我朝,遣使来贡!”

    赵煦呵呵一笑。

    对石得一转述的通译的话,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因为,赵煦知道,那麻啰钵国背后是一个怎样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个横跨亚欧的大帝国!

    唐人所谓的黑衣大食,现代历史上的阿巴斯王朝!

    其与中国交流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直到丝绸之路被截断,才暂告一段。

    虽然说,现在的阿巴斯王朝,已是千疮百孔,所谓的哈里发,更是早已被架空,沦为了傀儡。

    偌大的帝国,四分五裂,各方势力来来去去,你方唱罢我登场。

    但,黑衣大食这个王朝,有一个特点——极度重视商业!

    哪怕现在,国中军阀各自为政,打成了一锅粥,阿巴斯王朝内部,乱的好比唐末五代。

    但,这些势力对外,尤其是对东方商业贸易通道的看重,却是一致的。

    所以,必然有更深远的动机。

    赵煦托着下巴,回忆着一些事情。

    他上上辈子的事情。

    他记得的,元祐三年,麻啰钵国来使。

    在麻啰钵国使者回去后的第三年,元祐六年,佛菻国使者来朝。

    所谓佛菻国,拜占庭,东罗马是也。

    那么问题来了,拜占庭和大食人,为什么前后脚都来了大宋?

    联系到世界格局和变化。

    赵煦的嘴角微微扬起来,他用着现代普通话,呢喃着:“朕想起来了……十字军东征啊!”

    十年之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发动。

    星月与基督,将在耶路撒冷开始了长达两百年的鏖战。

    但在那之前,欧陆诸国,已经开始在本土进行十字军战争。

    假若赵煦没记错的话,这一段历史被欧陆人称作‘收复失地运动’。

    可以肯定,在十字军东征前,欧陆诸国会先扫平,那些阻碍自己东征的阿拉伯据点。

    所以,肯定是这几年,在欧陆发生或者即将要发生决定性的战役。

    可惜,赵煦没怎么研究西方中世纪的历史。

    对十字军,也就是玩过游戏,大概知道些东西。

    如此而已。

    不过,他旋即自嘲的笑了笑:“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

    相隔何止万里?

    就算想搅翔,也是鞭长莫及啊!

    所以……

    还是先赚钱吧!

    赚钱最重要!

    这些几万里外的战争,就让它们在几万里外发生吧。

    于是,赵煦拿起笔来,在这静室中写下了御批:着礼部并有司,予麻啰钵国使团方便,许其于都亭驿中,与商贾贸易。

    想了想,赵煦继续批示:诏开封府遣人,加强都亭驿中海外诸国之监视,不可使海外诸国使者及其随从,有接触中国典章并茶种、蚕种之可能。

    并诏贾种民、章縡,诸国使团返程前,遣人检查其行礼、商货,务必不可有禁物。

    虽然说,赵煦是个支持自由贸易,认同市场经济,赞同科学无国界的人。

    但是……

    他眼中的自由贸易,是我自由,你贸易。

    他心里的市场经济是你的市场是我的,但我的市场还是我的。

    而他赞同的科学无国界,就更只是外国的科学、资源无国界

    若轮到大宋,那就万万不行了。

    毕竟,大宋是真有蚕种、茶树这样能下金蛋的母鸡。

    而自汉以来,历朝历代的君王,都和赵煦是一个样子的。

    对茶种、蚕种严格保护。

    而来中国的外国使团,更是会被严格限制,只能在官府眼皮下活动。

    其离境的时候,需要严格检查。

    典籍、书册,更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假如不是皇帝所赐,那么,使团离境的时候,是别想带走哪怕一张纸的!

    写完这些,赵煦就将这张元书纸交给石得一:“都知且拿着去,降开封府,着蔡京等人依旨意行事。”

    嗯,做买卖,互通有无,赵煦欢迎。

    但,那些中国的典册,尤其是科学技术有关的典册,以及中国特有的各种经济作物,外人别想带走一点!

    当然,孔子孟子等圣人的典籍,不在限制内。

    可问题是,除了东亚文化圈的国家,谁要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