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春,乍暖还寒,汴京的气温,依然可能五度以下。

    今天天气不错,赵煦陪着向太后,漫步于保慈宫后的花园。

    “母后,儿臣听说太母有意诏河东吕经略入朝为官?”赵煦问道。

    “嗯!”向太后对这个事情,是比较抗拒的。

    在她心中,吕惠卿可恨多了。

    毕竟,当年,拿着她父亲向经立威来强推免行法的人,就是吕惠卿。

    向经因此被迫出知青州,随后病逝。

    而太皇太后却忽然改变了态度。

    这是年前的曾肇诬陷叶康直一案,所带来的影响了。

    庆寿宫在经过曾肇一事后,对于如今的朝政格局,是不太满意的。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总之,根据梁从政那边漏出来的消息是——太皇太后以为吕惠卿为朝野所孤立,受群臣毁誉。

    这是个孤臣啊!

    是一点也不在乎,吕惠卿的名声和曾经的过往了。

    这也能理解。

    毕竟,当年吕惠卿只是得罪了向家,还没有去碰高家的逆鳞。

    不像王安石,又是搞免役法,又是改革宗室,砍三统、六卫和环卫官的俸禄。

    搞得天天有人入宫哭诉。

    赵煦扶着向太后的手,道:“可儿臣听说,那河东的吕经略,当年曾开罪外祖,使外祖不得已出知青州,竟不得返……”

    向太后听着,轻声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不提也罢!”

    赵煦自然知道,向太后对吕惠卿的恨意从未消减,便道:“虽说母后慈圣,宽宥于彼,但儿臣却还是很难接受,一位曾逼迫外祖的大臣回朝……”

    向太后听着,心中舒服了许多。

    虽然她知道,赵煦其实多半只是在哄她而已。

    “至于吕惠卿……”

    “他终究是先帝信重的大臣,也是先帝所用的能臣。”

    “何况……”向太后看着赵煦,道:“六哥是天子,天子履乾坤而为至尊,当有包容四海之胸怀。”

    “对于大臣,应当给体面,多与尊重,以此收天下人心!”

    这些话,她说的很诚恳。

    但其中究竟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却是只有她自己知晓。

    赵煦趁机顺驴下坡,道:“母后教诲,儿臣记住了。”

    “只是……儿臣还是不忿……还是想给那吕经略一些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向太后看着赵煦一副孩子气的模样,伸出手来,摸了摸这孩子的头,不知为何,原本心中对吕惠卿的恨意,竟消减了几分。

    于是,她主动错开话题,道:“六哥,前些时日,熙河经略与向宗回、高公纪的联名上奏可看了?”

    赵煦点头:“儿臣已看过了。”

    “赵相公上书乞骸骨,欲致仕归老……而向宗回和高公纪,则言熙河寒苦,乞归汴京……”

    至于向宗回、高公纪嘴里说什么熙河寒苦,还嚷嚷着什么当地连个喝酒的地方都没有。

    看似是挑三拣四,实则是在配合着演戏,给赵煦和朝廷一个拿下他们的理由。

    看吧……

    真不是朝廷卸磨杀驴,也不是天子容不下外戚立功。

    实在是他们自己意志力不行,就想着回汴京当寓公。

    赵煦只沉吟了片刻,就道:“赵相公,经略熙河,且教且战,使熙河面貌焕然一新,去年更是率军击退西贼国相倾国之兵,还生得皇考悬赏擒拿之鬼章……”

    “可谓是功在社稷,宜当嘉奖,拔用入朝……用为六部之一……”

    本来,赵卨的战功,是足够拜任执政。

    甚至,就算是拜相也有资格的。

    毕竟,去年的大战,熙河的战果是最多的。

    根据熙河自己上报,并经过枢密院核实后的熙河战果,就已经达到了熙河开边以来,大宋对外作战,单次斩俘的巅峰。

    斩首九千四百五十余级,生俘三万八千七百余。

    虽说其中大半斩首、俘虏都是从吐蕃人身上刷出来的——仅仅是溪哥城一战,斩首就已超过三千,收降、俘虏吐蕃诸部一万七千余人。

    不然的话,文太师就要尴尬了——他天天挂在嘴边的贝州平叛,可是镇压的弥勒教徒。

    但赵卨的问题,就在于他和向宗回、高公纪往来密切。

    他不拜宰执还好。

    一旦他要拜任宰执,他和向宗回、高公纪的交往,就要被拿来攻击。

    到那个时候,他的军功就将成为他的罪名。

    因为它需要自证清白,而自古以来,就没有人能在这种事上自证清白。

    毕竟,大臣们只需要怀疑你有二心就可以了。

    但你自己要自证的东西就太多了。

    向太后听到这里,也是皱起眉头,道:“六部之一吗?”

    “六哥……”

    “不是我多疑,我以为,为了赵相公着想,最好还是替他换武资……”

    “拜节度使,用为殿前司或者侍卫亲军的管军乃至于副指挥使、都指挥使都是可以的。”

    赵煦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儿臣试试看……”

    在大宋,文臣换武资,很少有人会选的。

    想当年,陕西告急,仁庙有意让当时在陕西的范仲淹、韩琦换武资。

    然后,范仲淹、韩琦就跳了起来,那架势,好像是世界末日了,大宋要灭亡了一样。

    连范、韩两位都是这个样子。

    其他人就不要想了。

    越是地位高的文臣,越不愿意换武资。

    反而是武臣们,只要有机会,都想换文资。

    哪怕连降三级也有人愿干!

    向太后颔首:“若赵相公愿意,那就尽量恩遇……实在不愿再说吧。”

    这样说着,她就道:“至于向宗回、高公纪这两个夯货……”

    “好好的美官不肯做,非嚷嚷着要回京……”

    “烂泥扶不上墙啊!”

    “六哥且看着处置吧!”

    赵煦笑了:“母后,熙河一路许多事情,恐怕还离不开两位国亲。”

    “待他们回京,儿臣好好劝劝……请两位国亲再在熙河,为国操劳一两年……”

    “儿臣绝不亏待!”

    向太后点头道:“六哥自己拿主意吧。”

    “那两个夯货,我与庆寿宫娘娘,也自会教训的!”

    ……

    初春的混同江,依然结着厚厚的冰盖。

    辽主耶律洪基的御前侍从们,已在冰面上凿开了冰洞。

    一杆杆钓竿,垂入冰洞之中,钓着冰下的大鱼。

    耶律洪基远远看着,也是心痒难耐——他和他爹辽兴宗耶律宗真都是资深钓鱼佬。

    耶律宗真是在前往垂钓的路上,忽发重病去世的。

    而耶律洪基即位后,也一直是沉迷于钓鱼、游猎。

    但是……

    这次来到混同江的行宫,他带上了耶律延禧。

    为了以身作则,耶律洪基这次来混同江,不止没有带渔具,连他最爱的海东青也没有带。

    可是……

    当他看到众人在冰面上钓鱼的时候,钓鱼瘾还是被勾了起来。

    他开始后悔,没有带他最爱的那几套渔具了。

    不然的话,他保证,今天一定可以钓上最大的一条鱼!

    勉强压下,冲上冰面,抢过一把渔具,开始垂钓的冲动,耶律洪基对跟在自己身边的耶律延禧道:“延禧啊……”

    “你要记住,钓鱼、游猎,非人主所当为。”

    “先帝临终前,曾握朕的手,教诲于朕,言欲要励精图治,非戒绝此等玩物丧志之事不可!”

    是的,这确实是他爹临终的教诲!

    当时,为了让耶律洪基知道钓鱼的危害,游猎的坏处。

    辽兴宗命人将他的爱鹰,当着耶律洪基的面全部放飞,那些珍贵的鹰笼全部砸掉,又将那些精美珍贵的渔具也全部砸毁,并放火焚烧。

    不过,耶律洪基即位后的第一年,就打着捺钵的旗号,开始了游猎、钓鱼。

    同时,他开始豢养起比他爹更好的海东青,用上了更加精美的渔具。

    但也正是因此,耶律洪基才对耶律延禧的教育,格外的严格。

    有耶律延禧在的地方,他坚决不钓鱼,不放鹰。

    就是怕耶律延禧,和他一样,因为目睹父亲天天垂钓、放鹰,也爱上了钓鱼、游猎。

    以至于一度连国事都不怎么关心,先后闹出了耶律重元、耶律乙辛逆案。

    耶律延禧点头:“诺!”

    “孙臣谨遵皇祖父教诲!”

    “嗯!”耶律洪基满意的点点头。

    这个孙子,虽然不太聪明,但,在听话和守规矩方面,却让他很满意。

    至少目前为止,耶律延禧是既不钓鱼,也不爱鹰。

    “陛下……陛下……”

    耶律洪基正要继续教导,他身边的亲近大臣赵孝严,急匆匆的来到了他面前,拜道:“南朝密报。”

    耶律洪基听着,立刻转身看向赵孝严,伸手就接过了赵孝严呈递来的密奏。

    将密奏上的火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被破坏后,才将之拆开。

    然后就低头审阅了一遍,耶律洪基顿时摇头:“这南朝也太小气了。”

    “居然要朕用黄金、白银去换交子!”

    说着,耶律洪基就撇撇嘴。

    不过,奏疏上耶律琚与耶律永昌提到的南朝有着新出的棉布、糖霜等物,甚是不错的事情,让他颇为上心。

    另外,南朝的绢布、绸缎、麻布价钱,也非常划算。

    耶律琚和耶律永昌报出来的价钱,让耶律洪基非常心动!

    尤其是这两人报告已采买了一千斤糖霜,五千匹棉布,一万匹麻布,一万匹绢。

    这些东西都已经在送回国的路上。

    他们两个更从其中挑了最好的,命人快马送回,估摸着很快就能送到御前。

    这就让耶律洪基颇为期待了。

    毕竟,去年,辽国通过采买自南朝的茶叶,大赚特赚了一笔。

    数十万斤茶叶,不仅仅让耶律洪基的军费问题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纾解。

    他还拿着茶叶,作为赏赐,赐给渤海、女直、阻卜等部首领以及高丽降顺的文武贵族。

    此外,从南朝进口的玉液酒、天仙醉等美酒,更是成为了他手中的王牌。

    阻卜各部的首领,为了能喝到美酒。

    甚至有人愿意出兵,听从大辽天子的吩咐,征讨高丽。

    现在,南朝又出了新东西。

    像霜一样的糖吗?

    耶律洪基顿时期待起来!

    数天后,来自南朝的珍物,送到了耶律洪基面前。

    为了能快速送抵君前,所以,东西不多。

    不过是两匹绣花棉布以及一个用木匣子装着的糖霜罢了。

    耶律洪基自是第一时间,迫不及待的将这些东西拿在了自己手中。

    这位大辽天子,抚摸着细腻厚实的棉布,感受着布料的质感。

    “不错!”

    “是好布!”

    “十五贯一匹的价钱,确实合理!”

    是的,耶律琚与耶律永昌,毫不犹豫的将南朝的优惠,吃进了自己的嘴里。

    但耶律洪基却也只是觉得棉布不错而已。

    毕竟,他有貂衣穿,并不需要这种棉布。

    于是,他扭头看向了那个精致的漆盒。

    他拿起钥匙,打开漆盒,里面用绸布包裹着一些东西。

    耶律洪基伸手拿起来,将绸布解开。

    于是,一块块晶莹剔透,好似冰块一般的物事,出现在了耶律洪基的面前。

    他拿起其中一块,放在眼前端详了片刻,然后又闻了闻。

    思虑片刻后,耶律洪基看向了自己身边的一个内臣。

    “汝且近前来。”

    他拿着那块所谓的糖霜:“吃下去!”

    那内臣躬身爬到耶律洪基面前,小心翼翼的接过东西,然后鼓起勇气,吞入嘴中。

    下一秒,这内臣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怎样?”耶律洪基问道。

    那内臣流着眼泪,伏地奏道:“奏知大家……甜!”

    “奴婢从未吃过如此甜的美味!”

    “实在是太甜了!”

    耶律洪基听着,拿起另一块糖霜。

    他舔了舔嘴唇,压抑住想要立刻品尝的冲动,等待了片刻,确认那内臣没有任何异样后,他才张嘴将手中的糖霜放入最终。

    下一秒。

    耶律洪基的瞳孔猛然放大。

    “甜!”

    “好甜!”

    大辽天子连连称赞,对于这南朝的糖霜无比满意。

    唯一的问题是……

    而且,南朝还只愿卖一千斤!

    然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赵学士!”他呼唤着自己的翰林学士赵孝严。

    “臣在!”赵孝严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朕要降诏与平壤招讨使萧不哒野……”

    赵孝严当即跪下来,拜道:“臣恭闻德音……”

    帐中的内臣们,则立刻给赵孝严搬来了书案,献上笔墨纸砚。

    耶律洪基站起身来,走到帐中。

    等赵孝严准备好了,他才慢慢的说道:“平壤招讨使萧不哒野,经营大安岛,为朝廷融炼银矿有功,朕甚嘉之……”

    “其加萧不哒野为东海诸岛寻银使,必要时可节制水师舟船,为国寻银!”

    越多越好!

    他已不在乎,萧不哒野通过什么手段搞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