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吕公著看着自己手中的账本,开始了喃喃自语。

    “昔年,王介甫以理财为名,摇动天下,悍然变祖宗之法……”

    “而今官家,不改祖宗圣政,而用圣德驭之,所得财帛也不比王安石摇动天下少……”

    “由此可见,祖宗之法是好的,过去不过是下面的官吏施行有误罢了。”

    刘惟简在旁边听着,只是微笑,并不评价。

    但在心中,却是腹诽不已。

    论变动祖宗法度,王安石也就图一乐。

    真正厉害的,还是少主!

    即位不到两年,已将祖宗法度玩出新的花样。

    偏,朝野上下,却都没有意见。

    甚至大唱赞歌。

    新党大臣认为‘圣主绍神考之威德,而续熙、丰之大政’。

    旧党则觉得‘主上宽仁,有类仁祖,躬行祖宗之法,奉圣人之教。’

    老实说,刘惟简有些看不懂。

    不过他也不需要懂这个。

    他等吕公著感慨完了,就问道:“左相可需现场核算一下账本?”

    他指着在外面待命的那数十名拿着算盘的官吏,道:“若是需要,这些度支官可马上开始。”

    吕公著微微颔首,他也比较好奇,这诸司专勾司平素是怎么算账的。

    须知,诸司专勾司,每个月都要核算在京文武官员的俸禄,以确保俸禄发放准确、及时。

    而这个工作是无比庞大且繁琐的。

    作为财会专家,吕公著清楚,要做好这个事情,可一点也不清算。

    刘惟简点点头,对着在那门外院落里的官吏们吩咐:“诸位度支官,开始核算吧。”

    于是,数十人当即拿着各自的算盘,拱手应了一声诺。

    接着,吕公著就看到了,有数十个穿着青衣的童子,出现在了庭院中。

    这些童子带来了案几、凳子。

    他们将这些东西,摆到了那些官吏面前。

    然后,童子们就开始忙活起来。

    他们有序的走向吕公著和刘惟简身前,那个存放着账册的房间,

    然后童子们在那些放着账册的书架前寻找起来。

    吕公著发现,所有书架上,都用着麻纸贴着文字。

    甲乙丙丁……

    然后书架的每一行都贴着数字。

    吕公著看着,微微点头赞许。

    分门别类,将文书档案,按照事由、日期归档,这是如今在宫中和都堂,都开始流行的文牍整理法。

    连崇文苑,现在也开始用了这样的法子,重新整理、归档各类史料、档案。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省了很多事,让好多事都变得简易起来。

    就是……

    “那些童子是?”吕公著问道。

    “哦……”刘惟简答道:“皆是本衙度支官的学童!”

    “度支官?”吕公著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大宋户部有度支郎中、度支员外郎,执掌户部度支司。

    其职掌‘支度军国之用而会其出入及经费之数’。

    此职本就权重,当今即位后,尤其重视度支司。

    于是,竟命户部侍郎章衡,兼任判度支司。

    所以,这些人都是户部度支司的官员?

    不像啊!

    因为度支司加起来,也才五十六人。

    而眼前却足足有着至少二三十个度支官。

    若都是度支司的官吏,那就相当于几乎把度支司干事的都喊过来了,度支司非停摆不可。

    刘惟简见状,就解释道:“左相,这些度支官,并非度支司的官吏。”

    “户部的官和吏可都是君子人物……尤其是度支司的君子们……岂会来做这等‘非儒臣所为之事’?”他悠悠说着,语气中多少有些不满。

    刘惟简对户部的那些老爷官们,是有着很大的怨言的。

    主要是,当初他刚刚上任诸司专勾司的时候,去户部借调过几个文臣来帮忙。

    结果……

    户部的人,到了诸司专勾司,一看居然让他们算账。

    当场脸就拉下来了。

    也就是顾忌他的身份,才不敢发作。

    但,第二天就纷纷托病不来了。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

    关键,那些家伙还和外人说什么‘权阉辱吾等,竟驱吾等为刀笔吏之事!实在可恨!’。

    而听者当场就来了一句大宋士大夫们的标准答案——此岂儒臣所为?阉竖欺吾等太甚矣!

    刘惟简听说后,一直记在心中。

    也就是他脾气好,这要换了石得一、宋用臣,怎么着都得寻个机会,给那些家伙一个好看。

    但,这事情一直藏在刘惟简心里。

    有机会他就会拿出来阴阳一番户部。

    甚至,还在赵煦面前吐槽过这个事情。

    吕公著听着,心中却是一动,想起了章衡被官家亲自拜除为户部侍郎后的那一系列人事变动。

    先是户部尚书王存,迁刑部尚书,礼部尚书曾孝宽改户部尚书,礼部尚书韩忠彦则迁吏部尚书。

    而章衡上任后,立刻对户部进行了改革。

    尤其是其兼任了判度支司一职后,整个度支司都被洗了一遍。

    原来的官员,统统以不称职的名义,从户部除名,赶去了吏部待阙。

    原来根子在这里啊!

    就听着刘惟简道:“还是大家德音教诲说的好……这人和衙门,都得自力更生才是。”

    “于是,某就奏请了大家,请开封府公开招募了一些精于算账的吏员,把架子搭了起来……”

    “然后,又请了太学的陆先生帮忙,从算学请了些老师来帮衬……”

    “后来,太师听说了某的窘境,也替我请来了好些个河南府有名的算术先生……”

    准确的说,文彦博找的,都是当年跟着邵雍混的那些数学家。

    邵雍当年为了写《皇极经世书》,养了许多对数学感兴趣的人。

    这些人跟着邵雍混的时候,自然是舒舒服服。

    然而邵雍一死,他们就只能被迫流露市井,靠着给商贾算账维生,好多人都入不敷出。

    文彦博一召唤,这些人就风风火火的来汴京投靠了。

    “靠着这些人,某苦心经营,终于是将诸司专勾司的差遣给担了起来!”说到这里,刘惟简就挺起胸膛:“因感于此,某便奏请大家,给诸司专勾司的吏员一个名目。”

    “蒙大家恩典,御笔钦赐为‘度支官’……”说到这里,刘惟简的嘴角就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德音恩准,度支官地位比视开封府吏员,任满十年,无过错可出官。”

    吕公著点点头,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刘惟简。

    在心中暗叹,这刘惟简,真是简在帝心呢!

    若度支司的官员,知道此事,不知会作何感想。

    哦……

    现在度支司管事的是章衡章子平啊。

    那没事了!

    章衡、王子韶,这两位在坊间都是被视作当朝天子的鹰犬的。

    两人说话间,院子里已经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一本本账册,被童子们取出,不断送到了那些度支官面前。

    而度支官们,一面看账册,一面手不停。

    算珠上上下下,在噼里啪啦的声音中,一本本账册被他们迅速的算了出来。

    不过一刻钟,就已经有度支官起身,拱手禀报:“奏知相公、押班,裁造院的账目,已确认无误,并无遗漏……”

    “总计收入十二万八千贯,支出十六万七千贯,亏三万九千贯足……”

    这就把吕公著惊到了。

    这么快的吗?

    怎么做到的?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随后的半个时辰,一个个度支官,迅速的将自己的账目算清楚了。

    所报结果,与吕公著手中账本的数字,几乎一模一样。

    吕公著忍不住亲自下场,核算了一遍最简单的裁造院。

    但他打算盘明显慢多了,花了大半个时辰,才算了一遍,而度支官却只用了不到一刻钟。

    “汝怎么做到的?”吕公著忍不住问道:“为何计算如此之快?”

    “熟能生巧!”那度支官躬身回答。

    吕公著摇摇头:“老夫与算盘,打了一辈子交道……”

    “却不及汝三成速度……”

    度支官看了看刘惟简,然后才低头道:“回禀相公,吾等度支官,每日便是无事,也需要在官署,练习三个时辰以上!”

    “此外,押班还将一卷大内秘藏的武侯遗稿《珠算口诀》传授与我等……故我等方能这般……”

    “武侯遗稿?珠算口诀?”吕公著楞了一下。

    他自知道,所谓的武侯遗稿,大抵是假托。

    但这珠算口诀,他却很有兴趣。

    于是,转身对刘惟简拱手:“未知押班,可愿赠我一份《珠算口诀》?”

    刘惟简微笑着点头,与一个童子吩咐:“且去取一份珠算口诀表来与左相!”

    ……

    深夜,吕公著的书房内,明亮的蜡烛,照亮着书房。

    吕公著坐在书房内,手中捧着一张薄薄的纸,目不转睛的看着,不时的发出赞叹。

    “大人……”吕希纯蹑手蹑脚的走进来,道:“该歇息了……明日还要入宫朝觐官家……”

    吕公著放下手中的纸,微微吁出一口气,问道:“什么时辰了?”

    “马上就要到子时正了。”吕希纯答道。

    “这么晚了啊……”吕公著将手中那页纸,郑重的放到书案上,用镇纸压好。

    “吕希哲呢?”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

    “陆农师在家中设宴,请了兄长赴宴,至今未回……”

    吕公著的眉头顿时紧皱起来。

    “这逆子……”他咬着牙:“要无法无天了!”

    但他无能为力。

    因为,吕希哲和官家走的非常近。

    很多事情,可能就是官家吩咐他去做的。

    换而言之,人家是奉旨办事!

    好在……

    他吕晦叔也不差。

    王介甫的嗣孙王棣,跟在他身边已经有差不多两个月了。

    如今,王棣已经开始在私下用‘恩相’称呼他了。

    这就很好了。

    你拐我儿孙,我就将你孙子收做学生、女婿。

    气死那个拗相公!

    ……

    三更刚过。

    吕希哲在元随们簇拥下,醉醺醺的回到家中。

    “兄长,您怎么才回来……”吕希纯打开门,将吕希哲迎进来:“大人今天晚上,问起过兄长……”

    “父亲大人问起我?”吕希哲的酒立刻就醒了一大半,赶紧问道:“可是有事?”

    吕希纯摇摇头,道:“不过,父亲大人自傍晚归家后,一直在书房中,看着一张带回来的纸……”

    吕希哲点点头:“知道了!”

    “弟且去睡吧!”他背着手,走向了老父亲的书房。

    吕希纯看着,眼皮子跳个不停。

    当年,伯父吕公弼想要在先帝面前,陈说新法的弊端。

    草稿都已经写好了,放在自家书房里。

    结果,却被吕嘉问那个混账偷偷溜进去,誊抄了一份送给了王安石。

    于是,伯父的一切言论和举证,都被人提前告知了先帝。

    伯父因此大怒,痛骂吕嘉问为‘家贼’。

    当然,私下里,他们兄弟悄悄的揣测过——恐怕,当年伯父大人是故意让吕嘉问盗书的。

    因为,新法不可能被一篇薄薄的稿子动摇。

    所以,伯父大人这是在给吕氏留一条后路。

    想到这里,吕希纯就将要阻止的话,咽了回去。

    不止是因为他信得过吕希哲,知道吕希哲不可能和吕嘉问一样出卖父亲。

    也是因为,他也想要看看,父亲今天晚上看了一夜的那张纸上,到底有什么东西?

    ……

    吕希哲溜进自己父亲的书房,就轻驾熟的走到书案前。

    是!

    他是不会出卖自己的父亲的。

    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提前知道比较好。

    这样至少能有个准备。

    吕希哲看向书案一眼就看到了书案上那被镇纸压着的纸。

    他小心翼翼的拿起来,走到烛台前,借着烛光一看。

    “一下五去四……四去六进一……”

    “三下五除二……四去六进一……”

    他正满脸不解的时候,发现了这张纸下面还有一张纸。

    他拿起来一看,父亲的笔迹映入眼帘:逆子!明日开始汝兄弟父子,皆在家禁足不得外出,直至将这武侯遗稿所传之珠算口诀,倒背如流,并熟谙于珠算之道!

    吕希哲顿时呆在了原地,好似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仓鼠一般。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陷阱!

    而他被套住了!

    “我怎这么蠢?”他叹道。

    出了吕嘉问的事情后,他父亲做什么都会格外留一个心眼。

    哪里会有空子给他钻?

    就是……

    吕希哲想起了去年的那两次……

    所以……

    “大人是故意让我看的那些东西……”他默默的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