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白,什么香,什么出土一杆枪?

    芍药白,牡丹香,天麻出土一杆枪。

    什么蓝,什么黄,什么长龙飞过江?

    秦艽蓝,刺柏黄,木通长龙飞过江。

    什么生在石崖上,什么无苗土里藏?

    石斛生在石崖上,猪苓无苗土里藏……”

    陈安走到谷地的时候,忽然听到对面山林里传来苍老的歌声,唱的是《采药歌》。

    这首歌陈安也会,当初李豆花在给他普及山中草药的时候唱过,一听到这歌,顿时一种熟悉感涌上心头。

    他没有急着去寻野猪,而是寻着歌声往山坡上攀上去。

    到了半腰一片地势较缓的坡地,只见一大片匍匐而生的葛藤覆盖了周边山石。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葛藤间坐着抽旱烟,抽上两口就扯开嗓子唱上两句,满是沧桑的感觉,看到陈安领着猎狗从山林中上来,歌声戛然而止。

    陈安笑着迎了上去:“大爷,打扰到你咯!”

    “我就是瞎唱唱,干吼两句,莫见笑!”老人和蔼地冲着陈安笑笑。

    “啷个说是瞎唱,我觉得唱得挺好!”

    “好啥子哦!我一进山,整个山里就我一個,连个狗都没有,有时候也闷得慌,就一个人在那絮絮叨叨,自己哼给自己听。今天倒是好,碰到你了……看你样子是来撵山?”

    “我是陪一个教授和他的几个学生进山来考察,这会儿想去打只野猪,犒劳下我这几条猎狗。”

    陈安走到老人旁边,见他身侧放着五六根人手臂粗的葛根:“这些葛根粗的嘛!”

    老人笑了笑:“不算粗,不算粗,还有更粗的,有的比姑娘的杨柳腰还粗些!”

    陈安也笑:“那就不叫杨柳腰了,叫水桶腰!”

    老人顿时被逗得笑了起来,他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油纸袋,挑拣着里面的烟叶,连带着自己那根用竹根制作成,已经红得发亮的好看烟斗一起递给陈安:“抽烟!”

    在山里头,不仅仅老辈人抽旱烟,就连二十多岁的青年抽旱烟也是常见的情况。

    尤其是撵山人、采药人,几乎都会抽。

    提神是其一,其二是,抽旱烟的人,蛇虫不怎么近身,关键时候,烟叶碎末和烟油也能拿来当药用。

    纸烟别说带过滤嘴的,就即使没带过滤嘴的纸烟,也少有人抽得起。

    而叶子烟简单,自己种上一小片,到时候将烟叶割回来,晾晒和捂,经历数次后,就能供上一年所需。

    老人看出陈安是个撵山人,以为陈安也会抽。

    陈安摆摆手:“谢谢大爷,我不会抽烟!”

    “不会抽旱烟也好,省得弄得一身烟臭味,女娃儿不喜欢!”

    老人也不勉强,将东西收了回去:“听你娃儿的口音,不像是我们这边嘞!”

    “我是蜀地桃源镇嘞……”

    “听说过!”

    两人简单地攀谈起着,陈安得知,老人是佛坪附近村子里的人,是个老农,这段时间农闲,不用再上工赚工分,抽空到山里挖些认识的草药回去,帮补家用。

    八二年的时候,分田到户已经普遍进行,家家户户都有了田地,忙完自家地里的事情,空闲时间也就多了起来,他直夸政策好,觉得自己能过上几年好日子。

    此时,山沟里下半部分是阴的,像藏着心事儿;上半部分是明亮的,那些在光亮中的杂树和山石都闪耀着欢快的亮光,像在波光粼粼的海上,阴阳交界处是一个很明显的波浪状,那是隔壁山巅的轮廓。

    不一会儿,两人就熟络起来。

    听陈安说起要去打野猪,刚好老人见过那群野猪:“我知道那群野猪在哪儿,就在山背后的靠近河边的野草地里,它们就住在那儿。

    前天我从那里经过,看到十多只野猪长条条地分三个树蓬蓬,躺在树木丛的泥窝里边,你往那边去找,肯定在。”

    老人的话,陈安是相信的,这倒省事了,省得沿着猪道追寻。

    “那谢谢大爷咯!”

    陈安起身要走,却见老人也不挖葛根了,将挖出来的几节葛根装蛇皮袋里背着:“我领你去,正好,伱要是打到了,分我点五花尝尝鲜!”

    陈安当然没意见。

    采药人进山多日停留,往往带来的东西简单,吃的也简单,通常上午饭食苞米面熬煮的糊汤和酸菜,到了晚上回到落脚的地方,会顺带弄些山野菜炒一下,偶尔喝点苞谷酒。

    在采药的时候,基本不吃东西,只喝水,山泉水。

    山上处处有泉有溪有潭有瀑布,多路溪水潺潺而下,汇成河,流下山去。

    在经过的一条岔沟就有小溪,水中有小鱼,半透明,活泼机警,不仔细瞧还真难以看见。

    老人说,这小溪里还有大鲵,可惜昼伏夜出,都藏进石头旮旯里去了。

    水边红蓼和芦苇最多,红绿相杂,风吹草动,气象茫茫。

    陈安爬在溪边河石上,撅着屁股喝了些些水,一股子清甜,还有些许微凉,感觉很舒服,就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用手背一抹嘴。

    老人也喝了些,继续领路上前,到了半腰的时候,将背着的葛根放在地上,空身前往,准备领陈安打了野猪后回来再带回落脚处,反正山中无人,也丢不了。

    大约一刻钟左右,陈安在老人的带领下,到了山背后向阳的山沟边,站在高处,指着山沟边一处长了不少芦苇杂草和灌木的弯拐:“野猪群就在那儿,我腿脚笨,就不跟你下去了,省得惊动野猪,你不好打猎!”

    看样子,老人也懂不少撵山的事儿。

    陈安点点头,领着猎狗朝着那弯拐处摸了下去。

    果然,下去没多远,招财就发出了呜呜的凶声。

    陈安知道野猪群还在那里,他冲着几条猎狗发出指令,让它们定坐下来,自己提着双管猎枪,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去。

    在大林子边缘的时候,他看到十多头野猪在灌木下的泥窝子里躺着,只有几只花毛猪崽和两只黄毛哼哼唧唧地在周围翻拱。

    有这样好打的野猪稍有,他又悄悄靠近一些,藏身在一棵青杠树后,选了一头六七十斤的黄毛,瞄准后开了一枪。

    枪声一响,那黄毛应声而倒,而其它惬意无比的野猪一下子惊跳起来,哼哧叫着,领着猪崽一溜烟的顺着河沟往下跑了一段,然后拐向左侧的林木。

    听到枪声,跟着扑下来的几条猎狗也被陈安叫住,没有再去追撵。

    他走到那头黄毛旁边,将它拖到空旷处,取了杀猪刀剥皮取肉。

    不多时,老人也跟了下来帮忙,陈安留了一条后腿,准备带回观察点,另一条后腿和难得打理的猪肚猪心,则是给了老人。

    其余的肉,紧着六条猎狗吃个饱,到最后,倒也没什么剩余。

    两人这才带着肉一路返回,到了老人放葛根的地方,老人邀请道:“娃儿,到我那里去喝茶,不远,我就往横里一点的蛤蟆洞落脚!”

    陈安顺着老人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没看到什么洞,只看到半坡上几块屋子那么大的山石支棱着,还有一道崖壁。

    见确实不远,时间也还早,也就点头道:“要得!”

    没几分钟,陈安到了老人所说的蛤蟆洞。

    确切地说,这是一处平整的山崖,几棵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山松下有几块石头垒砌的灶台,上面放了一把熏得漆黑的水壶,旁边的树上挂着个黢黑的铁鼎罐。

    就在旁边,有一个蛤蟆状的巨石,和几块山石堆撞在一起,形成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石缝,蛤蟆肚子底下有垒得整整齐齐的干柴,雨淋不着,干柴里藏着茶叶和茶碗。

    老人打水、生火,煮茶,茶好了,招呼陈安在一旁的山石上坐下开喝。

    那茶是真香啊!

    陈安只觉得茶香入口,人一下子舒展开了。

    捧着茶碗,看着下方的苍翠,夕阳照耀下,煞是漂亮,山风一吹,昨天的奔走所带来的疲惫,顿时散尽了。

    “好茶!”陈安由衷赞道。

    老人道:“这其实不是茶叶,是我用杜仲的叶子炒制的,有类似茶叶的香气,喝了能提神,味道还不赖……可惜,老乔没在,他也好这一口。”

    “老乔?”陈安有些疑惑地问。

    老人望向远处,微微叹了口气:“他是另一个村的,是个药客,我们以前经常在这里喝茶,这些茶碗、煮茶的壶还是他留下的,我负责带茶,他负责煮……他已经没在好几年了,那次进山的时候,和我一起采药,遇到了一只黑娃子,他没能跑掉,唉……”

    客,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词汇。

    在山里,凡是带上客的,必然是在某一方面有独到之处的人。

    就比如刀客,那必然是用刀有相当造诣的人。

    而药客,那就是采药很厉害的人了。

    老人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些落寞:“我每年或是在夏季,或是在秋季收完庄稼,都会到这里来住上一段时间,一方面是采点药材,一方面也是来看看这老伙计。”

    陈安顺着老人看的方向看过去,见石崖下竖放着一块山石,山石很普通,但前面放着几个果子,还有些纸钱燃烧的灰烬。

    想必老人和他口中所说的老乔,结下了非常深厚的情谊,不然不会这样。

    倒是个挺重情义的人。

    陈安默然,没有过多询问两人间的事情,打心底里是羡慕这样的人的,一辈子有这么个好友,足矣。

    喝了两杯茶后,陈安起身带上那只猪腿,准备返回,却被老人叫住:“我觉得跟你挺投缘,送你点东西!”

    老人说着,钻进石缝里,窸窸窣窣翻了一会儿,找出一个封得很好的土罐子。

    “我去年的时候,到山上采了十大筐五味子,没有拿去卖,全都用来酿酒了,这是我专门带到山里来的,你带一罐回去尝尝,谢谢你分我的猪肉!”

    五味子状如葡萄,色如珊瑚,这玩意儿有收敛固涩、益气生津、补肾宁心的功效,是一种用来泡水喝很好的东西,加之叶片、果实都能提取芳香油,用五味子酿出来的酒,有一种很特殊的香味,是极好的东西。

    这东西,在米仓山那边要少见一些,秦岭上倒是挺多,不然的话,陈安也想弄一些回去酿酒、泡水。

    这可是保健果品中的珍品。

    “谢谢大爷……那我走了,调查团队的人还在等着我,他们不少人不熟悉山林,我得回去招呼着,免得生事儿,不能在这里多耽搁,不然真想陪大爷在这里好好喝上两杯!”

    这一小罐酒,可比那只野猪后腿有价值得多,何况,大爷还领了路,看得出,这老大爷是个挺大方、慷慨的人,非常的好相处。

    “得空到我们谭家河村,到了村子,你问老何,他们都知道是我,到时候我请你喝!”老人咧嘴笑着,缺了颗虎牙。

    谭家河村……陈安记得坐车到保护中心的时候经过这村子,当即说道:“得空一定去拜访你!”

    告别后,陈安领着猎狗,抱着那坛子酒,提着野猪腿肉,返回箭竹林边上的营地。

    见陈安出去一趟,没多长时间就带回来一只野猪腿肉,就连潘石玉都有些惊奇:“那么快就打回来了……那罐子里是啥子?”

    陈安简单说道:“对面山林里遇到个采药的老人,他知道野猪白天休息的地方,领着我去了一趟,没怎么费事儿,就打了一只,罐子里是他送我的酒,五味子酿的好酒!”

    “五味子酿的酒……那今天晚上,又是竹溜子肉,又是好酒,有口福了,果然,团队里有个撵山好手,山里的日子都感觉一下子幸福了!”潘石玉眼馋地看着那土罐子说道。

    陈安倒也没什么舍不得:“晚上都尝尝!”

    他环顾一圈,见石头堆砌的灶台内,柴火被山风吹得偏移,烟熏火燎地,那么长时间了,竹溜子肉还没煮好,众人有些等不及,在忙着用石头垒砌土灶,准备再生一堆火煮饭。

    想着十多个人分那点竹溜子肉还是少了些,他找陆德方借了一把小挖斧,转身往山下走。

    “小陈啊,你这是还要去干啥子?”潘石玉问道。

    “刚才上来的时候,看到棵山药,我去把它挖来,跟竹溜子肉一起煮,到时候大伙也能多吃点,不远,就在下边一点!”

    陈安指着十数米外一块山石说道。

    “我也去!”陆德方跟着站了起来。

    另外两个学生也起身跟上。

    到了那块山石旁边,几人果然看到一片爬满灌木丛的山药藤,陈安寻着主茎找到擦着山石的根茎,挥动挖斧刨挖起来。

    那两个学生连忙上前,争抢着要帮忙采挖,这热情过头的表现,弄得陈安一愣一愣的。

    很快他就知道原因了,只见一个学生挖着,另一个凑到陈安旁边:“陈兄弟,我听教授说,你被盗猎者绑过,是自己反杀后逃出来的,是不是真的?”

    挖着山药那人也跟着催促:“你和陆哥去保护中心找救援的时候,潘教授跟我们说了你很多事情,还说你打死过盗猎者,说得不详尽,跟我们仔细说说呗!”

    这下,陈安明白这些之前冷嘲热讽的学生,突然变得亲近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