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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鸟发出了一声像是仙鹤、大象、鲸鱼、老虎之类的生灵混合在一起的鸣叫,声音穿透时空,似乎在回应宋微尘。

    因这声啼鸣,周围原本无声无际的黑暗渐渐开始变亮,周围开始涌入各种声音:小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廊檐下风铃碰杯的声音,房间里茶壶在柴炉上呲呲作响的声音。

    还有那声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

    “微微,你醒了。”

    宋微尘淡淡冲着墨汀风笑了一下,眼神四顾,并没有看到孤沧月的影子,看来——终究只是一场梦。

    算算已有两月余没有见过他,此前两人种种,竟恍如隔世一般,他还好吗?

    想起嵇白首提到过的,上界不死神殿那团连上神都无法靠近的“雾茧”,也不知今昔散了没有……

    “在想什么?”

    “没什么,刚刚做了个梦,梦到了……一个故人。”

    .

    墨汀风将宋微尘扶起坐到床沿,端起鸡汤小心喂给她,从她的神情不难猜出梦到的人是谁,但他不想点破。

    “是不是梦到了玉衡?他方才给我传讯,已经从无字馆回到司空府,听说你又昏迷忧心不已,一会儿就到,正好晚上与我们一起同赴宴席。”

    “我身体没事,他不用那么担心我,还有你也是。都说了我很难杀的,主角光环懂不懂?死不了。”

    宋微尘强撑着笑了一下。

    明明谁都清楚她的前世印记无解,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勉强续命罢了,便是药王庄玉衡也做不到“无米成炊”。

    可偏偏谁都不愿点破——

    似乎只要不说破,她就可以一直活下去。

    ……

    “现在什么时辰?”

    宋微尘看着屋外的天光,显然不像午后。

    “近申时。”

    “哎呀,说好午后去给长公主请安,这下糟了!”

    她挡开墨汀风喂过来的汤匙,扶着床架勉力站起要走,又被他拦住。

    “我已传讯给雪樱,你身体抱恙,下午就不过去了。我甚至有心将接风宴改期,不过暂时没提,想看看你的情况再做打算。”

    “这样啊……”

    宋微尘讪讪坐回床沿。

    “幸亏你没提,不然且不说长公主会怎么想,那个老龙井必定会借机在她面前猛扎我的针,墨总啊,您可长点心吧。”

    墨汀风不由分说重新将她安顿回床上。

    “该长点心的是你,自己身体什么样,你心里有数。”

    “外人怎么想并不重要,何况秦雪樱向来明理宽厚,且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也断不会为难你。眼下最要紧的,是你能健康无虞。”

    “在去参加接风宴之前,你必须卧床休息,我就在这里看书守着,你哪里也不准去。”

    “知道了,知道了!敢去打断腿是吧?”

    宋微尘叹口气,赖赖唧唧抱着被子翻了个身,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她确实觉得困顿周身乏力,殊不知是墨汀风故意在床侧的香炉里点了安神香,烟气袅袅盘桓而上,房中一切显得不真实起来。

    .

    一只涂着猩红丹蔻的纤纤玉手在香炉盘桓的烟气里撩拨,继而将手指凑到鼻尖轻嗅,秦雪樱脸上显出赞许神色。

    “这是顶难寻到的南海星洲迦南沉香,入炉前辨其木片形态,应是倒架九分水沉的品质,没想到这司尘大人倒有几分雅趣。”

    说这话的秦雪樱已经换下了那身象征寐界长公主矜贵尊仪的繁坠锦衣,改穿一身薄柿色绣金纱裙,头发也换成了披发龙蕊髻的式样,整个人显得亲和轻灵许多。

    只是指甲卸起来费事,她懒得再折腾,便由着这抹些许突兀的热烈猩红暂存指尖。

    这是在尊者府正殿,也是秦雪樱在司尘府的临时行宫,殿里除了半夏,只有阮绵绵可以入幕相陪,倒也难得清净。

    阮绵绵听她主动提到墨汀风,眉眼生出晦暗却又转瞬即逝,端的是摆出一副兴致盎然的闺中蜜友模样,打趣的看着秦雪樱。

    “长公主张口司尘,闭口墨大人,分明是红鸾星动,好事将近,境主大人知道了定然万分欣慰。只不过……”

    阮绵绵故意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

    “没什么,绵绵是想以茶代酒敬长公主一杯,愿我的好姐姐姻缘和美,鸳鸯犹羡!”

    秦雪樱淡淡笑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她怎会不知阮绵绵话里有话。

    再一联想上午接驾时宋微尘的模样,还有墨汀风特意为她传讯,以身体不适为由免了下午的问安礼,在意程度不辨自明。

    “绵绵,私下免叫长公主罢,还是唤本宫雪樱亲近些。”

    她说着看了一眼半夏,后者心领神会,从随行带来的柜匣里取出一只装有珠钗的锦盒递与秦雪樱,继而又去给阮绵绵添茶。

    “这只珠钗是本宫随父君在空寐境内春猎时,找当地最有名的珠宝匠人所打造,上面这几颗看似菩提子的珠子,是用伤我那只獙獙的牙所磨制,此钗仅此一枚,便赠与绵绵了。”

    “这,这如何使得!这礼物实在贵重,绵绵如何配得!”

    阮绵绵趋身碎叠步行至秦雪樱面前,万分珍惜的双手接过那根珠钗,轻轻摩挲着看了又看。

    秦雪樱淡淡笑了笑,重新端坐回去。

    “半夏,给绵绵戴上。”

    阮绵绵戴上了珠钗,满面荣光,她不自觉伸手想去抚弄那簪子,却又似舍不得般只是捋了捋鬓角又放下了手,俯身向着秦雪樱一拜。

    “绵绵何等荣耀,能得长公主如此贵重的礼物,便是让绵绵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你我情如姐妹,不必多礼。”

    秦雪樱顿了顿,待阮绵绵重新坐好后,她才问出了真心话。

    “说起来……你与那桑濮姑娘似乎也很亲密,你们很熟?”

    阮绵绵心中暗笑,这秦雪樱绕了一大圈,又说体己话又送珠钗,不还是想打听墨汀风身边的女人之事吗?这不巧了么,她正愁没机会说呢。

    ……

    “我与桑濮姑娘虽是旧识,却全然不似与雪樱姐姐这样有姐妹情分,不过是点头之交而已。”

    “初时是在望月楼束老板那里因琴结缘,后来才发现她还有一个身份,竟然是司尘大人的私人琴师。”

    说到这里,阮绵绵幽幽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实不相瞒,我之所以跟桑濮姑娘显得亲近些,也是冲着汀风哥哥的面子,她既是司尘大人的心头肉,我又怎能不以礼相待。”

    “心头肉?”

    “对呀!姐姐没看到今晨接驾时她的状态吗?恐怕是……”

    “恐怕是什么?”

    阮绵绵掏出手绢挡住了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哎呀雪樱姐姐,事关女儿家清白,您就别问了,我也是看出些许端倪妄加揣测而已,您慧眼独具,不妨这两日也观相观相,是不是如我所想一般。”

    秦雪樱垂眸看向杯中茶,已经失了热气,她随手倒在一旁的佛手茶宠上,半夏紧着又给施了满盏的热茶,看着杯中氤氲出的烟气,似乎回忆起了一些画面——宋微尘欲呕,阮绵绵紧着给她顺背。

    “难道是……?”

    秦雪樱心里已经猜到七八分,若真如此,她今日这等阵仗来司尘府,倒显得可笑。

    ……

    “你怎么哭了?”

    她刚要追问桑濮过往,却发现阮绵绵在暗自垂泪,见自己关注,才急慌慌拿了手绢去拭。

    “没,没事。”

    “绵绵,你我情如姐妹,有委屈不妨直言,姐姐替你做主。”

    阮绵绵抽了抽鼻子,还未说话,眼眶已红了半圈。

    她看了看半夏,又看向秦雪樱欲言又止,后者心领神会,屏退了贴身女婢,偌大的尊者府正殿只剩她们二人。

    阮绵绵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朝着秦雪樱一个长跪大拜。

    “求雪樱姐姐给绵绵做主!”

    言毕便添油加醋将昨日去好心探望,却挨了宋微尘两耳光的事情说与秦雪樱,还说自己挨打恐是因为撞破她与墨汀风好事而使其恼羞成怒云云,却只字不提她自己如何辱人在先,且摆出一副墨汀风正妻的模样颐指气使。

    听得秦雪樱眉头越蹙越紧。

    “雪樱姐姐,您素来宽厚良善,只怕他日与汀风哥哥好事成双之后,少不得私下要受她的闲气,桑濮仗着独宠,可是谁都没有放在眼里呢!”

    “啪!”

    秦雪樱一掌拍在茶桌上——她虽贵为长公主却并不娇生惯养,自小修行,早已在上次术士定级试炼时就已达到丙级术士的层级,这随手一掌,竟生生将茶盘拍成两半,茶渍顺着桌面流的到处都是。

    “绵绵,若此人真如你所言这般卑劣不堪,暂且不论日后本宫与司尘大人是否有缘份,只说她如此欺辱于你,本宫也会为你做主。”

    阮绵绵听了这话,感动得热泪盈眶,俯身拜跪在地长久不起。

    “绵绵叩谢长公主恩泽!!”

    只见殿上,一人凤仪万千正襟端坐,满心正义嫉恶如仇,一人长跪俯拜不起,只叹苍天有眼君恩圣明,好一副谊切苔岑,厚貌情深的模样。

    可实际上,端坐的人无非是打着仗义做主的旗号,想挫挫“心头肉”的锐气,这万一日后真如父君之意,与墨汀风结为伉俪,爱不爱暂且放在一边,礼仪上也不能由着他宠妾灭妻!

    而长跪俯拜的那位,看似肩膀抖动似在哭泣,殊不知脸上笑意早已止都止不住,无非是生怕此刻坐起露了馅,才一直保持长拜的姿势。

    阮绵绵眼下只想赞自己一句手段高明,她可以一面向桑濮示好,继续讨墨汀风的好感,一面坐等秦雪樱出手,替自己教训那个小贱人,渔翁之利,不过如此。

    嗟乎!

    只道是:皇家庭院深几许,人心自幼懂算计,明里仗义情深至,暗中磨刀利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