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县令沉默一息后,不置可否道:“去将那孩子唤来与本官一见。”

    而跑回去的晏旭,气都来不及喘,在问清楚户籍只有短短几句后,立刻就帮忙补充完整,和周氏反复敲定,统一说辞。

    连自己考了第一都忘了说。

    让本来以为新户籍登记成功就没事了的周氏,都跟着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记,手脚都一直微微有些发颤。

    看着她这样,晏旭反觉得自己此前忽略了。母亲可能身体也出了问题。

    刚想去找个大夫来帮忙看看。县衙的人就到了。

    晏旭只能装作轻松地跟母亲告别,叮嘱她不要出门,便跟了衙役去。

    事情果如他预料的那样,一见到县太爷,刚行完礼,就被要求解释户籍上的问题。

    晏旭“咳咳”起来。

    而后,面带悲戚,目中含泪,慢慢道:“家母生性隐忍,祖父母膝下亦只家父一个孩子,家母新妇话亦少,并不曾打听公婆名讳。

    至我尚未满月,便遇兵祸,祖父母被杀,家父带着我们母子拼命往绵州方向逃,却不幸染病,刚进绵州便去了。

    家母便带着我流落街头,幸几月后,朝廷整建,才有了我们母子生存之地……”

    说着,抬袖按住了眼睛。

    “你的学识是谁教的?”陈县令面无表情,只淡淡问道。

    晏旭的头皮不由紧了紧。

    这个是最说不通的地方。

    如果说周氏乃出于大户?怎么都不可能只剩下孤儿寡母。

    且说祖父母膝下只一儿,但祖父母还有家人兄弟呢,统统都没了?还连名讳都没了?恰好独男娶独女吗?

    太巧了就全是假。

    如果说周氏出于贫户,又岂能读书识字?

    若说周氏乃商户女,那所嫁男方家也至少该门当户对。

    松州和绵州虽历战火,但小镇与县城并没完全死绝,当地县衙可能依旧会有户籍存档。想查村民可能困难,要查富户却不难。

    此前,为着如何将这个问题圆过去,晏旭和母亲讨论了不少,都没个完美的答案。

    晏旭垂下头,塌下肩膀,面露哀伤,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又带出几些愧色。

    呐呐道:“家父……家父原是、原是穷苦出身,幼时立于私塾外听读,后跟着同村识字的孩童在沙上练习写字。

    原是想考举为家中争气,奈何实在供不起他读书,咳咳,此事引他平生最大遗憾。故一矣有点点余钱,便执着地跟人学习。

    后见母亲聪慧,也想读书识字,便教会了母亲一些,二人也是因此投缘。”

    吭吭咳咳地说着,晏旭感觉自己后背的汗都出来了。

    陈县令却轻轻颔了颔首,轻轻叹息。

    上进之心,人人都有。能坚持,且一直坚持着,还传带给他人者,并不多。就那样死了,可惜了。

    其实因为囊中羞涩,使得多少人才自此埋没,数不胜数。

    至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共同努力求学,这就更没什么问题了。

    “你不必为此羞愧。能学且有得学,就已很好。且你母亲的确聪慧过人,才能将你教得不错,坐下吧。”

    陈县令面容和蔼,用下颌微微朝一边椅子示意。

    晏旭遂再次行礼,谢过县太爷的理解和夸赞,并没去就坐,且心弦不但没松反而绷得更紧。

    往往笑得越和蔼,可能就越有陷阱。

    他在脑中盘算着县太爷后面可能会问到的话。

    谁知,就见其面色更显亲切三分,说道:“坐下吧,你有胎弱之症,让本官府上的供奉大夫给你瞧瞧。”

    这个……必须得坐下了。

    晏旭谢过坐,侧坐下半个屁股,双手搭在腿上,腰向主位微躬,一副恭听状。

    “砰砰”乱跳的心脏,节奏却在加快。

    胎弱之症并非绝症,有钱有好日子后就可以补足,因此他能参加考试。

    但他可不仅仅是胎弱,是还带有胎毒,是柳氏给怀孕的周氏下的毒!

    只是柳氏到底胆子小,只少量少量、分批次,多半时候还被胃口不开的周氏给倒掉,才保住了孩子。

    若是孩子一出生,早些调养,倒也不惧,偏是没有机会,拖到现在。

    县太爷的供奉大夫,只怕是个了不得的。

    这要被其给诊断出胎毒,晏旭别说第一名,就是从此以后也休想再踏进考场一步!

    晏旭的脑中,在一这刹那,都做好了另外一种人生的打算:挣银、培养人手、抢出周家人、买通官员办新文牒、荒山野岭居住。

    只要能活着,就行。

    可要说不沮丧……

    怎么可能?!生死一线啊。

    他的肩膀微微抬起半分,双腿收紧,显得更加局促。

    “放松,不用紧张,这只是例行检查而已,毕竟朝廷取仕,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身体康健。”陈县令微笑着安慰他。

    晏旭的双腿应声松了松,草鞋内的脚趾尖,却快抠进了地面。

    这时,一名花白须发、红光满面、精神奕奕的老大夫,在衙役的陪同下进了来。

    晏旭的手指甲,攥进了手心里。

    陈县令则阻止了老大夫的客气,直接点了点晏旭,就让其看诊。

    老大夫坐来晏旭对面。

    满脸笑吟吟,语气柔和:“瞧孩子你的面色,白中带黄、黄中带红,最近有些焦虑不安,导致虚火上升了吧?伸舌头出来老夫看看。”

    晏旭的心脏抽缩。

    这大夫果然了得……怎么办?!

    要不要装成个怕大夫的小孩子,撒泼打滚哭闹搅局?

    但是……

    他冲老大夫回咧了下嘴,慢慢伸出了手腕,放在小几之上,再张嘴抻舌。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该来的躲不掉。

    老大夫仔细端详了他的舌相之后,慢条斯理拿出脉枕,垫在他腕下,再扯高袖管,搭三指在他脉上,另一手抚着长须,两眼微合。

    是高人没跑了。晏旭缓缓吐出胸中浊气,抬起了头。

    老大夫不仅高明,还很谨慎。

    把完了左手脉,又把了把右手脉。越把抚胡须的手越紧,双眉之间的距离也越近。

    压抑的气氛,弥漫在整间正屋。

    陈县令茶都不喝了,专注望着这边。

    晏旭感觉自己此时就像个等待听宣判死的囚徒。

    听到了。

    “这孩子乃不足月出生,恐其母孕期亦是艰难,故而使其胎气不足,有弱症。”

    老大夫起身向陈县令行礼。

    说着再道:“不知何故,其母在怀着这孩子时,还进食过带毒之物,且后续并未进行过调理清除,是以,这孩子体内的毒性加弱症,不足矣令其活过加冠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