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世事看多的人,自然会带上生活的智慧,对于幺爷这样跨时代的老者,绝不能因为他不识字,就以为他什么都不懂。

    罗学云印象很深的就是买大黑牛回来那次,幺爷不仅叮嘱他好好照顾黑牛,等牛恢复了再下地干活,还特意敲打其他人,不要总想着借别人的牛耕地,须得攒钱买自家的。

    单从这事,罗学云就断定幺爷心里对上罗坡的事门儿清,只是寻常不愿多做干涉,老话说,越是辈分高年纪大,就越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小辈难做。

    现在,幺爷忽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恐怕不只是开玩笑闲聊。

    罗学云斟酌措辞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人必先自助而后天助之。”

    幺爷浑浊的老眼闪过一道光,上下打量着罗学云,笑道:“叶娃儿是长大了,懂事理了,心里跟明镜一样,不需要我多废话。”

    翌日,癸亥年戊午月壬辰日,农历五月二十三,宜上梁竖柱。

    天蒙蒙亮,大姐二姐就汇集帮忙的人过来起锅造饭,罗老爹罗老娘随着人群凑过来,罗学云瞧见也没多说什么。

    许全带着工人赶到,呼拥着吃过饱饭,准备忙活。

    罗学云将“竖柱喜逢黄道日,上梁巧遇紫微星”的红联,贴在大门粗糙的墙壁上。

    一阵鞭炮过后,许全队里走出位颇有年纪的工人大叔,用着极具腔调的方言,似唱似喊,说了一段祷祝词,大意是各路神仙保佑造主家宅安宁,财源广进云云。

    仪式过后,拖拉机车头开动,拖拽着绳索,吊起四米多长的预制板升到楼顶,工人一勾借着力就把楼板摆入大致位置。

    紧赶慢赶,快到中午的时候,才把封顶大致工程搞定,许全满身大汗,请罗学云进行下一步。

    新屋周遭已经围了一圈又一圈村民,不仅有上罗坡的大人小孩,连下罗围、刘洼、李塘几个小生产队的孩子都趁着午饭功夫过来凑热闹。

    大姐将装满馒头、花生、糖果、零钱、散烟的木斗递过来,这是个方形木斗,底小口大,横着中间接一道木条作为把手,侧面还贴着红色的喜字。

    再看木斗里的彩头,无论馒头花生都点了红,极具喜庆意味。

    罗学云接过木斗,三两步轻身一跳,顺着木架,就窜到房顶。

    底下众人无不喝彩,喊道:“瞧树叶高兴的,一蹦三尺高。”

    将木斗递给早先唱词的大叔,罗学云稳稳当当地站在楼板上,吐气开声。

    “感谢各位亲朋好友来喝我家的上梁酒,今后我罗学云的家就立在这里,大伙找我记得来这,不少茶水糖果。”

    锁儿带着小伙伴们起哄喊叫着:“恭喜二佬!祝贺二佬!”

    大人们笑着搭腔:“树叶有出息,盖了黄岗第一个砖房,排场得很。”

    罗学风隐藏在人群中,瞧着这热闹的场面,心中非常不是滋味,那個焉巴的弟弟居然干得如此大事,赢得亲戚乡邻交口称赞,教他内心如蛇咬狼噬。

    他这个做大哥的,完全被弟弟比下去了!

    若非是爹娘死活要他过来,他根本不可能来受这个气。

    然而场中根本没人在意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屋顶即将抛洒的彩头上,幺弟罗学雷兴奋地举着鞭炮,只等二哥一声令下。

    “放炮!”

    幺弟收到信号,连忙去划火柴,可是太过激动,好一会儿划不着,抽烟的叔伯瞧不下去,烟头一递就把引线燃着,吓得幺弟又惊又气。

    “佬,你咋能抢我的活!”

    可惜,他的叫喊完全被淹没在轰隆的鞭炮声中。

    木工大叔拎着方斗一边将彩头向屋下抛洒,一边喊着吉言。

    “抛梁先抛中,抛出一对紫金龙;抛梁要抛东,东方日出一点红,抛梁要抛南,世世代代中状元……”

    大人小孩欢笑着去接去捡掉下来的糖果馒头小钱币,上年纪的老人则不凑这个热闹,远远站着,跟随木工大叔的唱词间隙,喊着“喜呦!”作为附和,很像是对山歌。

    “爷,我给您捡了烟。”

    “乖孙,咋正能干哩。”

    “我捡到了一毛钱,发大财!”

    “大白兔奶糖好吃,得捡这个。”

    大人们则是感慨:“树叶舍得啊,馒头蒸得这么干净,是一点杂面都没加。”

    “树叶大方,一看将来就是大富大贵。”

    抛梁结束,带了东西的亲戚留下吃饭,单纯凑热闹的自发离去,罗学云虽没开口赶人,但老规矩在这,上梁酒没有白喝的,多少带点肉啊米啊鸡蛋啊这些东西帮衬主人家。

    不过罗学云搬家的时候还得摆酒,那时候愿意和他交际的乡邻就会准备礼金,携老扶幼过来光明正大地吃酒席。

    而将来他们家里办事,罗学云再还这份情,一来二去,就构成乡土农村的人情交际。

    美美一顿上梁酒喝完,亲友散去,工人们忙着收尾工作。

    罗雨捏着红纸递给罗学云,上面写着各家带的东西。

    罗学云看完吃了一惊,不是带的太少,而是太多。

    整个上罗坡在他爷爷那辈一共七个堂兄弟,到老爹罗师河这辈有十九个族内兄弟,等到学字辈成家立业,基本把坡上好地方全部挤满,这是亲哥罗学风想往山下去的原因之一,实在是门户太多。

    罗学云本没对这些亲戚送礼抱有多大的期望,知道他们普遍都很贫穷,处于三天饿两顿的状态。

    可今天,这些个兄弟非但没有减小规格,稍微送点东西意思意思,反而极大手笔,和爹娘仍旧住在一起的,都不稀罕跟爹娘送同一份,偏偏要代表自己小家单独列上一栏。

    大堂哥五佬就不说了,跟着罗学云卖菜没少赚钱,愣是割好漂亮一条大猪肉,裹着红纸送过来。

    其他交集不深的,这个佬那个佬,这个兄弟那个兄弟,或是一筐鸡蛋,或是一包红糖,一袋大米,都是好几块钱的送礼标准。

    罗学云瞧着名单和礼物,陷入沉思。

    幺爷昨天的话原来不是逼宫,而是听到风声,给他提醒吗?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不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就是看他光着屁股长大的,突然这么热情,不用问肯定是有盘算的。

    既然到这份上,他躲也躲不掉,干脆主动出击,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