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陈连提着军绿色帆布袋回到下罗围路口。

    围有河湾低地围垦造田之意,单从名字就可看出这地界远比上罗坡好很多。

    “河叔、树根哥,这么晚还不回家吃饭啊。”

    “趁着凉快多整几块。”

    流着大汗,正和儿子一起努力脱土坯的罗老爹闻言起身,扶着腰笑道:“是陈连啊,有日子没见,到哪发财呢。”

    陈连笑道:“给人跑腿,挣点辛苦钱,跟您儿子比,哪算得上发财。”

    他没瞧见,一旁蒙头干的罗学风脸都黑了。

    回到家里,陈连叫嚷起来:“媳妇,我回来了。”

    迎接他的是响亮哭声,何媛气得破口大骂:“真是瘟神,一回家就把孩子吓哭了。”

    说是这样说,可看老公的眼神还是充满喜悦,毕竟一个月多没见,她还是想念的紧。

    “咱娘呢。”陈连慌忙抱起一岁多的儿子,连亲数口。

    “脏不脏。”何媛埋怨着,拎起抹布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尘,“家里忙,我让她别来那么勤。”

    陈连道:“辛苦岳父岳母大舅哥,改明我带上好酒好菜上门赔罪,你打开包,看我带了什么东西。”

    何媛拉开提包,一罐铁盒映入眼帘:“扬……子江,奶粉?”

    “对着哩,专门咱给儿子带的。”

    “老贵的东西,买这玩意干啥,人家断奶都喝稀饭,吃鸡蛋的都少。”

    “你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我累死累活挣钱图个啥,还不是为了老婆孩娃,喝奶粉有营养,孩子比别人家长得快长得高长得壮。”

    “行行行,你说得对,这次出门还顺利吧?”

    “一点事没有。”

    “短时间不会再出门?”

    “当然,我要仔细养我的娃,练我的狗,让福娃还没长大就有保镖。”

    “说起狗,田地里活都是干爹和大哥伺候的,你明赶早得带东西去谢谢人家。”

    “还用说,顺手把我的黄金猎犬抱回来。”

    夫妻二人絮叨一阵,聊起村里的闲话。

    “媳妇,你说树叶都挣了大钱,砖房盖那老长,还让他爹他哥辛苦脱土坯盖屋,我看河叔那汗哗哗流的,说实话都有些不落忍。”

    何媛白了他一眼:“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干爹想着把兄弟香火不能断了,对伱比亲儿子还好,吃的喝的都紧着你,大哥他们懂事,知道你可怜,不跟你争,你就以为旁人也一样?

    十根手指还不一样长哩!”

    陈连郁闷道:“真搞不懂他们这些有爹有娘有兄弟的,一大家子,不相亲相爱力往一出使,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反而勾心斗角,为些鸡毛蒜皮的计较。”

    “不是没有这样的,干爹一家不就很好吗,只不过河叔这人粗枝大叶,只知道拼命干活,养活孩子,对教育孩子一窍不通。

    王婶多少还带点大小姐性子,大手大脚,对家里的东西不珍惜,一股脑贴给儿子,可一碗水又端不平,兄弟姐妹五六个能扯得清?”

    何媛边做饭边说,陈连抱着儿子站在一旁听。

    “就拿盖屋来说,老早就知道要分田,坡上谁不晓得,罗围这片地按人口要分给坡上人?都早早忙活着给孩子在围子里盖屋。

    可是河叔王婶呢,还是在坡上给树根起一间新房,结婚生孩都整完了,还要在下罗围给树根再盖一间,假如你是树叶树果,会怎么想?”

    陈连道:“凭什么好处都让大哥占了,凭什么我们要捡大哥住过的房子。”

    “你这不是很明白么?”何媛笑道,“我们这些外人都能看出里面的猫腻,觉得不公平,你觉得当事人怎么想,更别说以树叶所作所为,完全是個不同凡响的人物,可能白白受这气。”

    陈连叹气道:“明白是明白,只不过河叔那么大年纪,还给儿子当牛做马,我这个外人看着都心疼,不求树叶帮他个盖砖屋,只让他先借点钱,将来慢慢还就是。”

    “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何媛无奈摇头。

    “怎么,我说的不对?”

    “亏你还在坡上长大,却连罗家这点事都整不清楚,说白了,河叔这人拎不清,王婶更是糊涂,无论是当爹当娘还是当家,都差劲。

    远的不比,就说塘叔,亲哥俩,头胎都是儿子,树根和学杨什么差距你不晓得?

    你信不信,盖屋的钱树叶要敢借给他哥,黄秀不张口,这个钱到了得河叔王婶还。”

    陈连瞪大眼睛:“还能这样?亲兄弟,明算账啊。”

    “可惜是笔糊涂账。”何媛笑道,“对了,上月树叶搬家,我照顾福娃去不了,托大哥上了五毛礼钱;月初,学杨家又生个儿子,下月可能要办满月酒。”

    “敢情塘叔的儿子命,都传到下一代了。”陈连打趣完,就听到门外有人喊。

    “是不是陈连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陈连伸头向外望,就见罗学昌拎着纸张,握着钢笔笑呵呵进门。

    “路上就听他们闲话,说陈连发财回来了,刚好村里有事,就想着趁你回来弄了。”

    罗学昌将通知递给陈连,解释道:“学云想承包南山头,村里的意思是每户都签字,若是反对的人数超过三分之一,这件事就作罢。”

    陈连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捏着通知快速看完。

    “南山头又硬又荒,能种活什么,树叶别是赚了钱,冲昏头脑。”

    罗学昌笑道:“学云这人主意很正,他想做的事肯定是有计划,想必无论种什么都有把握不亏,这才让老黄家的人生事。”

    “生事?”

    罗学昌将队部的事简单复述一遍,陈连听完道:“也许黄万永没说错,只不过有些事就是事赶事,黄岗不让承包,张岗何岗乔岗都有山地,怕是巴不得有人承包,不管种出什么,都是大队脸上的光。”

    “想必支书也是这样打算的,以前挣工分时候,都造不动的坡头,再过七十年,也是荒着,不会自己变成肥田沃土。

    而学云要真有法子能把南山头变好,种出点什么东西,总算是锅烂在肉里。”

    陈连并不十分赞同罗学昌的话,然而他却是有经历的,譬如他爹他爷都是陈家场小队的人,要真照规矩,他分地也该往那分。

    只不过陈家场和他关系亲近的叔伯兄弟一个也无,根本就没人主动开口,喊他回去。

    陈连倒不是嫉恨这些旧亲戚,只是很明白一个道理,田地不是个人的,亲戚也是不念旧情的,与其望着锅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如牢牢抓住手里的碗。

    吃进嘴里的才是实实在在自己的东西。

    将孩子递给何媛,陈连将通知抵在门上,在同意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

    等罗学昌走后,陈连悠悠叹道:“媳妇你刚才说的很多东西,我都不能赞同,只有一样,我却同意得不能再同意。”

    “哪样?”

    “罗学云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