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皇上薨逝。

    他从边塞寒苦之地被召回金陵城,奔丧。

    万般期待。

    总算如愿得见。

    她穿着一身碧水蓝,被细细雨丝轻笼着,穿梭在雨雾迷离的后院。

    后院恰紫嫣红,不若她分毫。

    尽管身穿五彩轻纱的宫娥经已小心翼翼地给她撑着一把把伞,却仍是沾湿了她垂地的碧水云锦裙摆。碧水云锦在沾水之后越发鲜艳,仿佛是在雨中盛放出碧蓝的花。

    看见他……

    她骤然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二哥……”

    四目对视。

    相对无言。

    久别重逢,她的一双眼眸涌动着酸楚,仿佛有无尽的思念欲要倾流而出——他无法得知,她身体内有另外一份情感,为他忧伤的剪水双瞳而深深悲凉。

    她抬手,捂住生疼的心脏,却无法捂住她倾流的眼泪。

    眼泪。

    潸然。

    无论沧海桑田,她的眼泪,始终是他一生的悲伤。

    他主动走向她,每一步都是那般沉重,仿佛一步便是一生……终于……他在距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他沙哑着声音,温柔地问:“为何哭了?”

    “没有。”她垂下眼,“我没有哭……”

    “可是大哥待你不好?”他的眼眸,突闪寒光。

    “不是。”她摇了摇头,“我和他挺好的。”你不管我,我不管你。这种相处方式,确实,挺好。

    “那便好……”他努力一扯嘴角,扯出无限酸楚。

    “二哥,你清瘦了很多。是不是边塞条件太艰苦?不如……我去求鸢萝皇后,让你留在……”

    “不必。”他摇头,打断她的话,“边塞,并没有你们想象中苦寒。”

    “当真?”

    “当真。”他点头——与其看着心爱的女子成为别人的妻,他宁愿独守苦寒。

    “命人给你送去的黛衣和锦书,你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

    “其实……那锦书是我亲笔书写的,那黛衣不是我亲手染的。”

    “我知道。”他浅浅一笑。

    “你知道?”她错愕地看着他的浅浅一笑。

    “傻瓜。”他的浅浅一笑,却又染上回忆的悲凉,“手拙如你,岂能染出那般工序繁复的黛衣?”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能收到你的锦书,我已经很高兴了。”

    他本欲伸手抚摸她的鬓发,就如小时候一样……他终究没有伸手。

    染黛衣那般辛苦的差事,他是绝对不愿让她去做的。他惟愿能将她捧在手掌心,温柔备至,细心呵护。他情深若许的剪水双瞳,于黑暗中,透过她的眼眸,注视她的灵魂。

    “我们此生有缘无份。往后生生世世,我惟愿永不负你。”

    咫尺天涯。

    相对无言。

    酸楚的眼泪在不经意间早已潸然而落,模糊了她的眼,模糊了他的脸,模糊了他情深若许的剪水双瞳。

    ……

    ……

    倪寒睁开眼睛。

    房间一片漆黑,寂静如潮水,将他淹没。

    倪寒坐起身,掀开墨黑的被子,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黑色窗帘……超高层的窗外,无星无云亦无月,唯有如室内般的一片漆黑……被漆黑涂成了镜面的窗户玻璃,掩映出他孤独的身影。

    从懂事开始,他就经常做奇怪的梦。

    梦里常常会有一名身穿古装的女子在他的身边,或笑,或闹,或萦绕。

    有时候,她是可爱调皮的小女孩。

    有时候,她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少女。

    有时候,她是眼含悲凉让人心疼的女子。

    无论哪个时候,她都是她。

    虽说是梦。

    梦里的一切,却每每比昨日的回忆还更深刻。

    可是,每次醒来,梦中女子的脸就会变得雾蒙蒙的,无法辨认。唯独梦中女子那双眼眸一直刻在他的脑海……当梦中女子的眼眸泛着泪光的时候,尤其刻骨。

    心,痛。

    逐渐习惯漆黑的双眼,遥遥看向挂在衣柜旁边挂架上的,今日换下的西装。

    若是平时,这西装已经让人拿去洗了。但是今日,倪寒没有让人把西装拿去洗,而是任由它挂在那里。

    倪寒想起,今日连城珠宝门店的那个女人,她的眼泪滴落他的暗黑西装外套,仿若盛放一朵朵悲凉的花。

    心,痛。

    从那一朵朵悲凉的花盛放在他的暗黑西装外套开始,心痛就一直缠绕着他。

    不是普通的心痛,是锥心之痛,他甚至想要预约医生检查身体,看看是否他的心脏出现了问题……却又莫名觉得,这一切跟身体无关。

    实在太奇怪了。

    奇怪在于他还有一种莫名的担心,担心连城珠宝门店的那个女人。

    发现那个女人在他的怀中晕倒之后,解莉就马上叫保镖把那个女人送去医院……那个女人离开他视线的时候,眼角还流着泪。

    到底那个女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她也会叫他“二哥”?

    为什么她那么激动?

    为什么她要流眼泪?

    流眼泪……

    心脏,又是一阵莫名的揪痛。

    连城珠宝门店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

    天空,一片清蓝。

    万释地产位于市中心的总部大楼,26层的会议室,明亮落地玻璃外的风景不带点半阴霾,仿佛从未有过烟雨——却无人有闲暇欣赏窗外的景色,只因会议室内,人人都在如临大敌般专心开会。

    坐在主席位的倪寒说:“你们手上的文件,是万释府邸二期地块文物挖掘的最新进展。考古学家基本确定,那是一千年前一个名为萨释国的文物。文物挖掘阻碍了万释府邸二期的施工进度,我们需要尽量减少延迟施工带来的损失。”

    一片寂静。

    倪寒说:“虽然文物挖掘延迟了施工,但也提高了万释府邸的知名度,万释府邸一期也因此升价了。这是一把双刃剑。加之,考古学家口中的萨释国是奢华盛世,这跟万释府邸的定位十分贴合。所以,为了抓住这次挖掘文物的东风,我打算跟连城珠宝合作。”

    位于万释府邸一期的大型商业体,万释汇,已经正式招商。

    有鉴于万释府邸二期挖掘的文物源于奢华盛世,万释府邸的定位是豪华住宅,万释汇的定位自然也是高奢。

    连城珠宝本就有意在万释汇开一家门店。

    借着万释府邸挖掘出大量盛世首饰的东风,连城珠宝打算跟万释地产合作,租用万释汇的首层开设旗舰店——强强联合。

    倪寒说:“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三个月后,万释汇就能正式试业。试业当日,我们万释地产打算跟连城珠宝在万释汇开展一场盛大的珠宝秀。珠宝秀的主题,暂定为萨释时期的珠宝跟现代设计的融合……珠宝设计方面,就得麻烦解小姐了。”

    倪寒看向坐在主席位左侧首位的解莉。

    解莉今日仍是穿着一身少女系的大牌连衣裙,脸上的酒窝像是用刀子戳出的两个洞。

    解莉冲倪寒点了点头,随即扭头对在座的其他人说:“连城珠宝旗舰店的装修以及试业当日的会场布置,就要劳烦万释地产多费脑筋了。至于珠宝设计方面,当然是交给我们连城珠宝负责了。当日,这次珠宝秀,除了旗舰店装修,会场布置,珠宝设计之外,还有嘉宾邀请,模特筛选,配套的服装设计等一系列的事情需要决策。”

    一场大秀,自然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需要操办。

    解莉转而看着倪寒:“为了确保这次珠宝秀顺利且成功地开展,我们一定要保持高度的沟通和配合。”

    倪寒冲解莉点头:“那是自然。”

    解莉冲倪寒甜甜笑了——解莉沉醉在倪寒的男色之中,只知道冲着倪寒笑,全然忘了会上还有许多人。

    倪寒不痛不痒,对解莉的笑视而不见,转目对会上的其他人说:“对于这场珠宝秀,你们有没有什么意见?”

    与会者都是万释地产与连城珠宝的高层,一个个地穿着最整齐的商务套装,一个个的眼神都锐利得很。

    万释地产设计部经理:“我会督促手下的人加班,尽快赶出连城珠宝旗舰店的平面设计图……”

    万释地产工程部经理:“我们工程部会优先施工连城珠宝旗舰店……”

    万释地产活动策划部经理:“珠宝秀当日的会场以及宾客……”

    连城珠宝活动策划部经理:“我们会全面配合万释地产的活动策划部……”

    “……”

    “……”

    “……”

    各部门负责人很快便都明确了各自的职责,并且冲劲十足。

    倪寒忽而看向坐在主席位右侧首位的毕繁鸣,问:“你的意见如何?”

    毕繁鸣,29岁,倪寒的发小,也是这些年来倪寒唯一的朋友,现在他也不只是倪寒的发小了……

    “呵呵。”一直忙着滑手机的毕繁鸣把手机放在会议桌桌面,一手玩积木似地把玩着手机,玩世不恭地说:“万释地产和连城珠宝的合作,可以说是强强联手。这场珠宝秀一定能够成为城中热话。到时候,又能为万释汇的开业作势,又能为连城珠宝的旗舰店开业作宣传。既能拉高万释地产旗下、不只是万释府邸的楼价,又能提高连城珠宝的知名度……双赢啊!”

    倪寒不打算接受毕繁鸣的商业互捧,说:“说点实际的。”

    毕繁鸣又是呵呵两声,继续把玩着手机,“万释地产和连城珠宝人才济济,实际的都已经被人抢着去做了,我能‘说’点什么实际的?呃……这样吧!给珠宝秀挑选模特的这种苦差事嘛……就交给我来做吧!”

    说完。

    毕繁鸣一副“怎样,我够‘实际’吧”的样子看着倪寒。

    倪寒点头:“可以。”

    毕繁鸣正乐着呢!

    倪寒加了句:“还有珠宝秀的服装方面,也交给你负责。”

    毕繁鸣马上抗议:“这服装方面,当然是由连城珠宝负责了!”毕繁鸣嘻嘻笑地看向解莉,“解大小姐这种搞设计的,对服装设计方面的研究,肯定比我们这种搞地产的专业啊!”

    确实如此。

    倪寒略微点头,“你负责跟连城珠宝对接模特和服装。”

    毕繁鸣再抗议:“服装有什么好对接的?解大小姐他们家大大小小做过不少珠宝秀了吧,他们认识的组装设计师肯定够多的了……”

    对毕繁鸣的抗议充耳不闻。

    倪寒径直对会议上的其他人说:“为了确保珠宝秀顺利举行,从今天开始,各位要每日给我书面汇报进度。除此之外,每三天一次例会,地点都在这里。当然,除了珠宝秀,万释汇的招商以及其他项目工作,各位也要正常运行。”

    众人纷纷点头。

    倪寒说:“如果没有别的问题,今天的会议就先到这里。”

    毕繁鸣小学生似地举手,“我有问题……”

    倪寒径直忽略毕繁鸣,宣布:“散会。”

    在倪寒的一声令下,其他人纷纷拿起各自的文件,站起身,干劲十足地走出会议室。

    倪寒还坐在主席位,继续审视手头的文件。

    毕繁鸣双脚撑着地面,用力一蹬,带有滑轮的办公椅像是滑板似地滑到了倪寒的身边。

    毕繁鸣歪着脑袋,吊儿郎当地对倪寒说:“兄弟,你这样忽视我的抗议,有点不给面子了吧。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你小舅舅啊。”

    倪寒的母亲早逝。

    倪寒的父亲倪从治在几年前娶了毕繁鸣的姐姐,毕兰菁——毕兰菁比倪从治小25岁——就这样,毕繁鸣从倪寒的发小,摇身变成了倪寒的小舅舅。

    倪寒打开其中一份文件,看着,语气寡淡地说:“既然是长辈,你就更加应该以身作则,好好工作。”

    毕繁鸣啧着嘴,冲倪寒摇着食指,说:“no,no,no,长辈今天就要教会你,人生啊,最重要的不是‘好好工作’,而是‘好好享受生活’!”

    倪寒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继续埋头看文件。

    毕繁鸣不愿善罢甘休,径直上手,拉了拉倪寒暗黑西装的袖口,就是要倪寒抬眼看他。

    倪寒就是继续看文件,不看毕繁鸣。

    毕繁鸣故意压着八卦的语气,暧昧地问:“兄弟,听说你昨天被女人‘非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