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黛染与解华川坐在镜花水月约有一百平方米的茶室里面。

    一天来两次镜花水月。

    乔黛染光临镜花水月的频率,简直比倪氏父子还高。

    茶室以中式园林为造景,左右墙面均绘有国画山水,正对的墙面是一面落地玻璃。落地玻璃外头,是小巧的凉亭、青脆的排竹以及蜿蜒的鲤鱼池。

    室内正中摆放一张以小桥流水为题的巨型茶桌,经过精心设计的茶桌循环流动着潺潺流水,让坐在旁边的人有一种临池对饮的惬意。

    身穿翠绿旗袍的服务员沏好茶之后,就识相地退出了茶室并且把茶室门带上。

    解华川拘束不安地呷了一口茶。

    乔黛染把交合的双手轻放在大腿上,端正地坐着,静看坐于她正对面的解华川,等着解华川开口——解华川这般人物,定然有他接见“客人”的地方。眼下,解华川竟来到倪氏的镜花水月跟乔黛染会面,个中定有隐情。

    沉默。

    潺潺的流水声,是茶室唯一的声响。

    持续的沉默。

    这种沉重的沉默,不断地把解华川拉进更深的沉默之中。却不是无话可说的沉默,而是一种无以言状的、悲悯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沉默。

    乔黛染打破沉默说:“有事请直说。”

    无论解华川接下来要说什么——让她不要再惹怒解莉也好,让她不要再招惹倪寒也罢——反正,总比这般无休止地沉默下去强。

    与此同时。

    一股来自身体深处的神秘感觉告诉乔黛染,解华川欲要说的,并非上述那些。

    解华川似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抬眼看向乔黛染。

    从解华川饱经社会历练的眼眸之中,乔黛染竟然看到了一种和蔼的慈悲,一种仅属于老父亲的、和蔼的慈悲。她的父亲早逝,若她有幸能得父亲怜爱,久别重逢,父亲兴许也会用这般眼神看她。

    解华川深深地看进乔黛染的眼眸里面,似乎是在乔黛染的眼眸里面寻找另一个人的身影。

    有那么一瞬间。

    乔黛染简直要以为,解华川发现她现在的这具身躯并不属于她……但是,不可能。

    许久。

    解华川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感叹:“你跟你妈妈实在长得太像了。尤其是你们的眼睛……”

    “妈妈?”乔黛染蹙眉,疑惑。

    “是的……”解华川暗自深呼吸,努力按捺心底翻涌的激动。

    “你认识……我……的妈妈?”原则上,是乔杏华的妈妈。

    “何止是认识……”

    解华川又再暗自深呼吸了好几下,才从巨型小桥流水茶桌的抽屉里面——乔黛染没想到,这茶桌居然还有抽屉。好吧,这般巨大的茶桌,无论有什么配置都不足为奇。解华川从抽屉里面拿出一份牛皮纸封面的文件,站起身,把文件四平八稳地放置在乔黛染面前的黑木桌面。

    她垂目看着文件,眉头皱得更紧,交握的双手却始终放置在并拢的大腿上,没有抬手翻文件的意思。

    解华川重新坐下,沉重地说:“你翻开看看,就会明白了。”

    她这才缓缓地抬起右手,用拇指与食指翻开文件——

    乔黛染,曾用名乔杏华。36岁,离异,现在是连城珠宝阳光广场店的店员。小学就读于……

    从出生到现在,乔黛染的每一个足迹都在文件里面写得清清楚楚,就连什么时候在哪里看过病,什么时候在校园里面得过什么奖,都调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更不必说几个月前乔杏华“自杀”的那件大事了。

    不只是乔黛染。

    就连前夫谷子锋也被调查得一清二楚。

    谷子锋的外遇以及桃色事件一条条地罗列着,罄竹难书。

    乔黛染恶心地根本不愿细看。

    “为何要调查这些?”乔黛染问。

    “继续往下翻吧。”

    乔黛染只能耐住性子,略过谷子锋那些恶心的桃色事件,继续往下翻,然后……她的眼皮跳了一下。

    乔黛染(乔杏华)的母亲,乔雨幸。

    乔雨幸,高中毕业于F市第一中学,后来考上F市大学中文系。37年前,乔雨幸(19岁,大学二年级)突然离开一直居住的F市,在这期间,乔雨幸并未与任何朋友联系。有消息说,乔雨幸是到国外深造。

    经调查。

    乔雨幸当年是前往距离F市几千公里的某个农村养胎,并且于数月后生下乔黛染(乔杏华)。因设备落后医疗失误,乔雨幸于乔黛染(乔杏华)出生当日去世。乔黛染(乔杏华)后由阿姨乔雨秋抚养……

    “我不明白。”乔黛染用手指按住文件,抬眼看向解华川。

    “37年前,雨幸不告而别……”解华川陷入了无边的回忆,在短短几秒之内变得无比沧桑,“别人说,雨幸嫌弃我穷,不想跟着我吃苦,所以才会离开我。后来,别人又说,雨幸傍上了大款,大款愿意带她出国深造,所以雨幸就傍着大款出国了。”

    “雨幸……也就是‘我的’妈妈……她曾是你的意中人?”

    “雨幸……”解华川痛心疾首,“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解华川把一张泛黄的照片,珍而重之地递给乔黛染。

    她定睛看了解华川颤抖的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接过解华川递来的照片——

    照片中,是两名18岁左右的少男少女。

    少女穿着一身白衬衫黑伞裙,黝黑的马尾绑得高高的,无忧无虑地笑着,青春朝气,眼底却无比温柔。

    少男穿着一件不太新的T恤衫和一条有点旧的牛仔裤,皮肤黝黑,露齿而笑,笑得眼睛都差点失踪了。有点憨厚,有点傻,满是站在心爱女孩子身旁的羞涩。

    乔黛染问:“这是你们的合照?”

    解华川答:“是的。”

    ……

    ……

    那一年。

    解华川15岁。

    乔雨幸也是15岁。

    那一年的8月18日,是他们高中开学的一天,也是他们相遇的日子。

    解华川与乔雨幸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几乎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他们就暗自喜欢上了彼此。

    那时候的喜欢是青涩的,含蓄的,与此同时还蕴含着解华川淡淡的自卑。

    乔雨幸虽不是大富之家的千金,但也是城镇双职工的宝贝女儿,长得漂亮,皮肤白皙,穿着时髦,学习成绩又好,开朗爱笑,是全班少男心目中的女神。

    反观解华川。

    解华川来自穷乡僻壤,父母早亡,全靠奶奶种菜养鸡养猪做各种农活勉强把解华川拉扯大,全靠奶奶厚着脸皮逐家逐户问亲戚借钱才凑够了解华川的学费。因为家里穷,从小营养不够,解华川长得比较矮小,长期被太阳晒得黑黢黢的五官亦是不甚出众。

    在解华川的心目中,他就是一只癞蛤蟆,而乔雨幸是他这只癞蛤蟆不应该觊觎的白天鹅。

    那时候的解华川毕竟还是少年啊!

    年少气盛。

    越是“不应该”,就越是无法自拔。

    解华川对乔雨幸的感情,很快就从淡淡的喜欢演变成深深的喜爱、浓浓的爱情。解华川深知,唯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所以解华川越是喜爱乔雨幸,就越是努力发奋学习。

    后来解华川顺利考上大学,除了奶奶的苦劳,也有乔雨幸的功劳。

    那一年的9月2日,是大学入学的第一天,也是解华川对乔雨幸表白的日子。

    想起表白……

    时至今日……

    解华川仍然十分佩服自己的勇气,佩服自己居然敢向乔雨幸表白。

    毕竟。

    那时候的他,只是穷困潦倒前途不明的癞蛤蟆,乔雨幸却是所有少男心目中的完美女神。

    年少气盛的解华川,就是突然鼓起勇气、突如其来地向乔雨幸表白了。

    那天乔雨幸背后的落日,羞涩地染红了她的双颊。爱笑的乔雨幸的嘴角不住地上扬,那是一种无法自控的、幸福的、甜蜜的弧度……那是解华川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笑容。

    乔雨幸接受了解华川的表白。

    乔雨幸还说,在见到解华川的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解华川。

    解华川问,他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贫穷与矮小,都是解华川的自卑所在。

    乔雨幸答,那是一种感觉,一种无法解释的感觉。

    纵使解华川穿着朴素、身高不高,却有一种让乔雨幸移不开眼的莫名吸引力。或许,那是一种对逆境的坚韧。或许,那是一种对现实的轻蔑。或许,那是一种对未来的自信。

    反正。

    乔雨幸总能在人山人海之中,一眼看到解华川。

    解华川跟乔雨幸成为了男女朋友。

    他们一起到学校图书馆看书自习,一起到学校饭堂吃饭,一起看校园里面柳明湖的日出,一起看教室顶楼的日落。他们无话不谈,是彼此最真挚的知己。他们形影不离,是彼此最忠诚的陪伴。他们互相鼓励,共同为他们未来努力。

    羡煞旁人。

    他们的眼中却只有彼此。

    他们深信,他们一毕业就会马上结婚,以夫妻之名共同奋斗,共筑美好的未来。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是那样的自然而然却又缠绵甜蜜……有了肌肤之亲,他们的感情更加热烈,一如熊熊燃烧的火种。

    一直到那天。

    乔雨幸的父母遭遇车祸,双双身亡。

    接到噩耗的乔雨幸瞬间崩溃了。

    解华川紧紧抱住乔雨幸,他告诉乔雨幸,无论如何还有他在。解华川提出要陪乔雨幸回去处理父母后事。

    乔雨幸拒绝了。

    乔雨幸说,解华川应该留在学校好好学习。

    乔雨幸说,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解华川亲自把乔雨幸送到车站,陪乔雨幸等车,目送乔雨幸上车,看着乔雨幸所坐的车在他的眼前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解华川从未想过。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乔雨幸。

    时至今日。

    解华川仍然后悔至极,后悔没有跟乔雨幸一起回家。

    乔雨幸回家后不久。

    解华川就听乔雨幸的好朋友说,乔雨幸不会再回来上学了。

    解华川问,为什么?

    那个人说,因为雨幸的妹妹还小,所以雨幸要打工养妹妹。

    那时候的解华川信了。

    解华川不知道,单位给乔雨幸的父母买了保险,乔雨幸的父母也给乔雨幸与乔雨秋留了不少积蓄。那些保险金跟积蓄,足以供养乔雨幸与乔雨秋无忧无虑地上完大学,甚至上完大学后轻松地工作生活。

    那都是后话了。

    反正那时候的解华川信了。

    解华川多次打电话给乔雨幸,无人接听。

    解华川多次给乔雨幸寄信,没有回复。

    解华川甚至坐车到乔雨幸家,人去楼空。

    解华川也崩溃了。

    乔雨幸的朋友这才忍不住告诉解华川实情——乔雨幸如今为了钱,已经没有了底线。

    乔雨幸的朋友这才忍不住告诉解华川实情——乔雨幸嫌弃解华川穷,不想跟着解华川吃苦。

    乔雨幸的朋友这才忍不住告诉解华川实情——乔雨幸跟一个大款好上了。那个大款给了乔雨幸一大笔钱还愿意带乔雨幸出国留学和生活。乔雨幸答应了,傍着大款出国了。

    解华川锲而不舍地寻找乔雨幸、想要联络乔雨幸……

    杳无音信。

    解华川本来不相信乔雨幸是那样的人。

    可是。

    乔雨幸确实杳无音信。

    久而久之。

    无论是乔雨幸嫌弃他穷还是乔雨幸傍着大款出国去了……

    解华川全都信了。

    嫉恨,愤怒,以及对乔雨幸无法磨灭的爱与恨,让解华川越发愤世嫉俗。解华川发誓,他一定要成为大有钱人,他一定要让乔雨幸后悔!

    解华川拼命地学习、没日没夜地工作……历经许多旁人无法想象的艰难和苦难,解华川最终白手起家,成立了第一家连城珠宝……然后是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

    这些年。

    解华川曾无数次雇私家侦探寻找乔雨幸的下落。

    得到的回复,全都是乔雨幸出国去了。但是,乔雨幸具体出了哪个国、傍了哪个大款……得到的回复始终是“年代久远,无法查证”。

    一直到这次。

    倪从治跟倪寒私底下帮他查,才最终查到了真相……

    解华川坚信,这才是真相。

    ……

    ……

    “你坚信的‘真相’是……”乔黛染目光幽幽地看着解华川,“你坚信,我是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