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释。

    屈指一数。

    惊觉。

    已有数十日不曾停雨。

    不曾停雨的数十日里,萨释王宫总是这般濛濛杏花雨、浓浓细雨绒的光景。

    沾了雨的凤鸾停在殿前。

    一众五彩宫娥小心细致地撑着把把油纸伞,小心谨慎把穿着盛装的黛染扶下漆金马车。

    尚未步入喜宴大殿。

    刺鼻的酒池肉林味道经已迫不及待地扑向她。

    酒池肉林混淆着比往日更为激荡的宫廷乐声,在她的面前张牙舞爪……它们似是想要把她吞进肚子里,又似是在用一种傲慢的方式向她求饶。

    走进喜宴大殿。

    沉重的凤袍在身后沉沉地拖着,光洁的青玉地板上拖出一道迟疑的明黄……所有曼罗门贵族都停下了手中的酒杯,看向她。

    只见。

    黛染乌黑的青丝盘成凌云髻,戴上翡翠玉坠鎏金凤冠。黛黑远山眉,高耸翘挺鼻,大红樱桃唇,霏霏红粉颊,肌肤吹弹可破,我见犹怜。

    颠倒众生。

    在座众人却都见惯不怪。

    黛染才刚落座。

    萼文就冲进大殿,惊恐地向高台之上的鸢萝太后与离渊皇上禀告:“大乾国派使节前来宣战!”

    宣战?

    意思是……

    要打仗了?!

    她惊恐地看向鸢萝太后。

    却见。

    鸢萝太后不屑一顾:“区区大乾,能对我们泱泱萨释做甚?难道那卑微如蝼蚁的大乾还想把大象吞进肚子里?”

    萼文说:“大乾国新主夏侯衍武功高强,用兵如神,极有威望……继位不到一年,就已成功将大乾国周边的几个小国收进大乾国的版图之中。”

    鸢萝太后问:“真有此事?”

    萼文回答道:“千真万确!”

    曼罗门贵族日日纵情玩乐,夜夜纸醉金迷……岂能得知,天下已在他们的醉生梦死之间,悄然发生了变化。

    黛染紧张地问:“那……我们现在是否要备战了?”

    鸢萝太后冷笑,“萨释国不打仗。”

    鸢萝太后移目对萼文说:“夏侯衍宣战,不就是为了一享我们萨释的荣华富贵吗?哼!就让我国使节带上金器五千两,银器一万两,绫罗绸缎三千匹,牲口一千头,美酒三千石以及茶药等物资,送到大乾,与大乾议和吧。”

    萼文拱手作揖,“夏侯衍扬言,若萨释想要议和,还需满足他一个条件。”

    鸢萝太后轻蔑:“什么条件?”

    萼文回答道:“夏侯衍要求……跟萨释和亲!”

    殿上一众曼罗门贵族齐声惊呼——

    “和亲?!”

    “夏侯衍想要和我们萨释国的哪个宗族和亲?”

    “哼!若能和妥息和亲,就已经是对夏侯衍的抬举了!”

    “夏侯衍好歹是大乾国国主。身为国主,岂会甘心与妥息和亲?”

    “国主又如何?在我等眼里,夏侯衍不过是一介刁民!”

    萼文脸露难色,“夏侯衍扬言,他要的和亲对象……是曼罗公主!”

    一众曼罗门贵族再度齐声惊呼——

    “黛染?!”

    黛染僵在原地。

    鸢萝太后怒斥:“夏侯衍这个刁民!居然痴心妄想要娶黛染?简直痴人做梦!再说,黛染如今已是黛染皇后,是离渊皇上的妻,岂可和亲!”

    大殿之上,乱作一团。

    一众曼罗门贵族惊叹:“不和亲……那就是要打仗了?!”

    萼文说:“得知夏侯衍妄图娶黛染皇后……二王子坚决不接受议和……二王子想必是打算与夏侯衍决一死战!”

    鸢萝太后愤怒地说:“离寒根本就不懂得如何打仗!我们萨释根本就没有人懂得如何打仗!”

    悠悠岁月,时光荏苒。

    萨释国这朵傲慢骄纵的紫曼罗已然在历史长河畔,恣意绽放了将近百年。

    在这百年,萨释国既没有外敌威胁,也没有内乱骚扰,一直风调雨顺、歌舞升平、太平盛世。这百年的盛世富贵,早已蚕食了萨释的骨血、腐蚀了萨释的心智。

    一夕风雨。

    这朵沉迷声色醉梦近百年的富贵紫曼罗猛然想起世间仍有风雨之时,萨释国已经连一支能够行兵打仗的军队都没有了。

    众人焦躁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黛染喃喃:“如果我不去和亲,夏侯衍就要和萨释国打仗。萨释国没有人懂得行军打仗……若是那样,萨释国岂不是要……”

    亡国了吗?

    她打了一个寒颤。

    若萨释国因此亡国,她岂不是成为了红颜祸水,千古罪人?

    鸢萝太后忽而大笑:“说到底,夏侯衍不就是要金银财宝与绝色美人吗?萨释国多的是金银财宝与绝色美人,多送些金银财帛以及貌美女子给夏侯衍就是了。”

    萼文说:“只怕夏侯衍并非是贪图美貌,而是另有所图。”

    鸢萝太后轻蔑得很:“图什么?图黛染是尊贵的曼罗公主吗?若真那般,本太后多封几位曼罗公主,送到大乾就是了!就这样吧,你到大乾议和去。”

    萼文拱手作揖:“是。”

    黛染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其他曼罗门贵族也跟着沉沉地叹气。

    然后……

    饮宴继续。

    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仿佛风雨不再飘摇。

    短短半日。

    夏侯衍欲与黛染和亲的消息就已传遍整个萨释王宫。

    相信。

    在明日日出之前,整个萨释国都会知道,大乾国国主欲与黛染和亲。

    甚至。

    会有人借机以讹传讹,宣扬夏侯衍之所以大动干戈,完全是为了得到黛染。

    ……

    ……

    紫瑶宫内。

    纵使撑着伞,她的玄色披风仍是被暴雨尽数浸湿。

    “雨势这般大,你不该来的。”萨释上师说。

    “无论雨势再大,也不可能阻挡我来见你!”她把浸湿的披风解下,挤进萨释上师的怀中,“我想你了。”

    “若你因此受寒,如何是好?”

    “这点风雨打不倒我的!”她冲萨释上师笑,“白天的时候,我还跟凌霄他们去逛集市了。”

    “这般天气,你去集市做什么?”

    “白天的时候雨势不算太大,所以就出宫逛了逛……不过……集市上的摊位真心不多,而且……”

    “而且?”

    “而且……那些摆摊的妥息看上去很是面黄肌瘦……看来,这场雨的影响还是挺大的。”她伸手拉着萨释上师的黑紫袈裟,“萨释上师,我们是不是应该开仓赈灾?”

    “不需要。”

    “你是没有亲眼看到那些妥息摊主多么的面黄肌瘦!妥息尚且如此,妥息之下的平民岂不更糟?若持续下去,一定会饿死很多人的!或许……或许已经饿死了很多人,只是我们不知道!”

    “你无需担心。”

    “为什么?”她大喜,“难道……你已经在筹备赈灾了?”

    “萨释国过去一直风调雨顺。无论是妥息还是平民,各家各户肯定都有足够的粮食储备。不过是下了一个春日的雨,不足为忧。”

    “各家各户都有粮食储备……这只是你的猜测!万一,百姓家中的储备粮食已经吃完了呢?万一,这场雨一直不停呢?”她握紧萨释上师的手,“我知道,曼罗门贵族依旧锦衣玉食!但是!我们是否也应该关心一下百姓的温饱?”

    “那,都是他们的命。”

    “命?”

    她错愕。

    什么命?

    饿死的命吗?

    萨释上师说:“难得见面,你当真要与我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吗?”

    深知继续纠缠也不会有结果……

    她迟疑着,闭上了嘴。

    “你不是说,想跟我学习草书吗?今夜,我便教你草书,好吗?”

    她强颜欢笑。

    萨释上师难得主动地轻握她右手,一笔一划,认真细致地教导她写草书。

    情到浓时。

    萨释上师甚至主动亲吻她的额……

    她能够感受萨释上师的体温,却无法感受萨释上师的心跳。

    第一次。

    她怀疑,萨释上师根本就没有心。

    ……

    ……

    医院白惨惨的灯光,掺着一丝瘆人的蓝,直把人照得如同尸体般,面无血色。

    乔黛染睡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的被褥跟她的脸一样苍白。唯有始终紧锁的眉头,昭示她仍是一个心脏会跳的、有血有肉的活人。

    解华川颓然坐在病床旁边的沙发上。

    脱下的西装外套和领带凌乱地搭在沙发把手,衬衣扣子解开了两个,开始稀疏的头发被他捋得有点凌乱。

    虽然坐着。

    他的身体却一直往前倾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乔黛染。仿佛稍一走神,乔黛染就会再度陷入危险之中。

    焦躁。

    不安。

    突然有人冲进病房。

    解华川来不及回头……

    倪寒已经冲到乔黛染的床边,一手撑着病床靠板,一手撑着惨白的枕头,附下身,无法平顺呼吸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倪寒焦躁的眼眸死死地注视着沉沉昏睡的乔黛染,眼眸难以自控地酸楚发疼。

    刚才。

    接到电话的一刻。

    倪寒的脑袋顿时全然空白。

    一声不吭。

    二话不说。

    倪寒径直疯了似地冲出办公室,视频会议对面有多少人吓傻了议论纷纷,倪寒一概不管。

    玩命般。

    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她的身边。

    此时此刻。

    他死死地注视着眼前沉沉睡着的乔黛染,注视着乔黛染始终紧锁的眉头……抬手,欲要把她紧锁的眉头熨平……终是停下了手……唯恐吓着了她,惊醒了她。

    “放心吧。”解华川低沉的声音,颓然又愤怒,“医生给黛染做了很详细的检查,一切正常。等药效过了,她就会醒来。她没事,她也没有被……”

    “发生什么事情了?”倪寒是在问解华川,眼眸却始终注视着乔黛染。

    “让她再睡一会儿吧。”解华川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倪寒过来坐。

    倪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是在控制怒火,也似是不舍离开乔黛染哪怕只是几步之遥。

    还是让她再好好睡一会吧。

    倪寒又再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才万般不舍地收回注视乔黛染的眼神,慢慢地走到解华川身边,坐下。

    解华川从衬衣口袋拿出手帕,递给倪寒。

    倪寒这才发现,他正满头大汗、浑身冒汗,就像是刚刚经历一场恐怖暴雨。

    没有接过解华川的手帕。

    倪寒焦躁地用汗湿的手指解开最顶的衬衫扣子,焦躁地用力扯松领带,抬起双手用力拭擦汗湿的脸庞与额头、十指顺带插进汗湿的头发里面用力地往后捋了捋。

    猛然。

    倪寒扭头看向解华川,眼神锐利,语带愠怒:“是谁干的?”

    “是……”解华川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迟疑着说:“莉莉……的几个大学同学。”

    “是吗。”不是疑问,是质疑。

    “你……”解华川脸上闪过惊讶的表情,“都猜到了?”

    “如果解伯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我很乐意帮解伯父这个忙。”

    第一次。

    解华川第一次在向来冷清的倪寒眼中,看到了杀气。

    “放心吧。”苦涩在解华川的嘴里蔓延,“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黛染的。”解华川特意加重“任何人”三个字。

    “我相信。”倪寒的语气带着怀疑与挑衅,眼神却又好像没有冒犯的意思,“还是那句,如果解伯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或者不方便出面处理,我很乐意帮解伯父这个忙。”

    “我知道你紧张黛染。但是,请你相信,我也同样地紧张黛染。”解华川搭着倪寒的肩膀,“这到底是我的家事……相信我,我一定会处理好的。”

    “好。”

    “新账旧账,终究是要一并算清楚的。”

    解华川身体的疲惫都写在脸上,心底的愤怒却在眼底克制地燃烧。疲惫与愤怒交缠着,燃烧折磨着解华川。

    解华川收回搭倪寒肩膀的手。

    沉默。

    沉重的沉默。

    解华川与倪寒不约而同地吸了一口重重的气,颓然往后靠着,目光不约而同地一直紧紧注视昏睡中的乔黛染。

    ……

    ……

    乔黛染用力地皱了皱眉头,慢慢地睁开眼睛。

    刺目的灯光,让她差点无法睁开眼睛,更加无法分辨今夕何年……眼眸总算适应了刺目的白炽灯光,再看到周遭的陈设。

    恍如隔世。

    倪寒迈步走到乔黛染的病床旁边,坐下,双手握住乔黛染的右手,紧张,却又唯恐会吓怕乔黛染,只能压低声音,轻声问:“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